眼前景致一閃而過，陰風自四面吹來，只一瞬間，摩祉就已帶著孟肆兒回到陰間。

黑白無常此時正站在鬼門旁等候二人，而尹秀娘的鬼魂此刻也正閉著眼睛安靜地站立在他們身后。

“你們身上傷勢如何？”摩祉打量了一下二人，見二人外表無恙也是安下心來。

“先生，無礙，休息片刻便好?！卑谉o常頷首答道，敖貅的祝融鎖鏈并未傷到根本，二人在陰間用純正陰氣調養一番即可。

“你二人往后三個月不可再去陽間，這是命令?！蹦韺χ诎锥讼铝嗣?，隨后走至尹秀娘身側抬手一招，一道白光落至她身上，原本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這……這里是……陰間……？”老人環顧四周后顫抖著出聲，眼前所見之景不似平常，黑壓壓的夜空沒有一點星亮，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枯木，枯枝上還零散落著幾只黑色的大鳥用銳利的眼神盯著她，驚悚之感充斥全身。

“是！”黑無常將手中鎖魂鏈一收，冷聲應了尹秀娘的問話。

白無常用手肘頂了頂黑無常，有些不滿，“無赦，別那么不茍言笑的，嚇到老人家了?！?

黑無常甩了他一個冷眼，轉頭依舊不語。

孟肆兒見狀上前攙扶著尹秀娘，柔聲說道：“婆婆，您不必害怕，您只需按照規矩走完最后一程就可以投胎去了。”

其實，她很想告訴她，這個地府有個她的前世愛人，兩百多年了等在此處只為看她一眼，但她不能這樣做，會壞了尹秀娘的命數。

孟肆兒的話語讓尹秀娘緊繃的身體慢慢松懈下來，她很是奇怪這么昏暗的陰間怎么還會有一個如此年輕的姑娘，但她不敢多問，神人之事不是她等凡人可以知曉的。

“走吧……”白無常招魂幡一揮，先行起步，尹秀娘跟在其后，黑無常最后，三人邁著小步緩慢行走在黃泉路上。

路邊漫無天際的彼岸花隨風搖擺，其上彌漫著似有若無的紅霧隨著風吹的方向在空中飄散。

“這花兒真香啊……”尹秀娘嗅了嗅空中彌漫的花香沉醉于其中，腦海中逐漸浮現起生前的種種，嘴角露出幸福的笑意。

她這一生啊，過得很是滿足，少女時期靈動可人，而后嫁做人婦相愛一生，兒孫孝順生活美滿，八十二長壽才入黃泉已是不可多得的福氣了。

紅霧越來越濃，香氣也是越盛，尹秀娘所憶起的事情越來越多，她的容顏也隨著腳步的前進而越來越年輕，等到他們三人走至奈何橋首停下腳步之時，尹秀娘已恢復到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用木勺舀出茶湯倒于碗內，尹秀娘一飲而盡，而后自右側走上奈何橋。

三生石此時發出耀眼的七彩光芒，石身上開始出現一幅幅畫面，自尹秀娘的第一世起不斷往后映照，每一世的生老病死都浮現于其上。

當三生石上出現“虞姬”那一世時，孟肆兒緊盯著尹秀娘的臉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想知道尹秀娘是否會對那一世有別樣的情懷。

可是，她失望了。

前十世的影像都已照映完全，尹秀娘始終是一個表情看完全部，或許對她來說，虞姬那一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前世了。

“她不記得了嗎？那個她和項爺的過去……”孟肆兒哭喪著臉看向摩祉，有點想哭。

“對她而言，那只是一世?！蹦砘赝纤羶旱卣f道。

“可是對項爺來說，那是永生??！”此時的孟肆兒沮喪到了極點，語帶不滿。

“肆兒，你沒有權利要求一個喝過茶湯的人必須要記起前世的愛人?！蹦砜聪蛎纤羶?，神情很是認真。

這個丫頭太單純了，始終堅持自己認為的公平，雖然她并沒有錯，但是世間哪有那么多的公平而言？就像項羽和虞姬，沒有人強制要求項羽要受難千年，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其他人就不能去責備虞姬轉世后的漠然。

孟肆兒緊咬著下唇不再說話，心里明白是自己過于自私，她不能將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

而奈何橋上的尹秀娘在看完三生石上照映的前世之后沉思片刻，然后慢慢向著橋尾走去。

與此同時，在奔騰洶涌的三途河里，一個人影在翻滾的波浪中若影若現。

是項羽。

凌亂的發梢在河水的浸染之下服帖在臉頰兩側，他遠遠地躲在河水中央露出水面的大石后面，注視著行走在奈何橋上的尹秀娘。

他的良秀，依舊是如同兩百年前那么美麗動人。

第三次了，他看著她從奈何橋上經過，即使她不記得他，即使她這一世愛的人不是他，但是只要能看到她，他就覺得這兩百多年的苦沒有白挨。

可是，只有一眼，他只能看她一眼，而不能上前將自己對她的愛戀和思念都告知于她。

無妨，還有七百多年，他就可以和她雙宿雙飛了，他等得起……

走下奈何橋，尹秀娘來到望鄉臺上最后看一眼家鄉與親人。

“力拔山兮氣蓋世……”

恍惚間有個渾厚的男聲自遠處飄來，似有若無，縹緲虛幻，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讓尹秀娘渾身一顫。

“時不利兮騅不逝……”

在哪里？！在哪里傳來的聲音！尹秀娘顫抖著雙手環抱雙臂，眼中溢滿淚水。

“騅不逝兮可奈何……”

淚水洶涌而出瞬間爬滿臉龐，尹秀娘用手捂住臉放聲大哭。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啊！我是你的良秀??！

尹秀娘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自望鄉臺上四處尋找男聲的來源卻尋遍不著。

當她還是虞姬的時候，她自刎而后轉世，再也不曾見到自己心愛的丈夫，而現在耳邊回蕩著丈夫最后在她面前吟唱的詩歌，讓她怎能不動情？

那個至情至性的男人，戎馬半生，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她自十五歲嫁給他做妻一直到死，項羽都不曾拋下她一人，寵愛有加，即使上了戰場她也始終陪伴在側，哪怕他最后功敗垂成，他擔憂的始終只有她一個。

這份愛，是刻在靈魂里面的，不是轉世就可以忘記的……

她已經轉世三次了，她的霸王也應該早已轉世，那為何陰間會出現丈夫的聲音和他的詩歌？！可是她找不到！這個地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沒有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

將淚水擦干，尹秀娘站直了身子，輕移蓮步旋轉起舞，青絲白衫，靈動飄逸，翩然妙絕，竟讓孟肆兒看愣了神。

她早就聽說虞姬的舞姿絕美，但是親眼所見依舊震撼無比，令人癡醉于其中。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婉轉動人的歌聲自尹秀娘口中吟唱而出，回蕩在暗無天日的空間里，飄進三途河內。

河中央的項羽早已淚流滿面，自尹秀娘跳起他最熟悉的舞蹈開始，他就知道，他的良秀始終不曾將自己忘記，后面尹秀娘吟唱的詩歌，更是讓他心如刀割。

那是虞姬自刎前留下的最后字句，每一個字都如同刀子剜心般讓他痛苦，那是他永遠無法忘卻的噩夢，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痛。

一舞罷了，尹秀娘站立在原地久久未挪動腳步，美艷動人的臉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深吸一口氣，她轉身緩慢自望鄉臺上走下，最后看了眼三生石，然后跟著門口的鬼卒進入了冥府。

而三途河中央的身影，在尹秀娘進入冥府之后，也緩緩沉入河底不見蹤影。

尹秀娘這一世，終是了了，而項羽這等了八十二年的一眼也已看罷，一切恢復往昔，即將又開始新一次的輪回。

“摩祉，我知道，虞姬還是愛著項爺的……”孟肆兒紅著眼睛哽咽不已。

“有些東西，會刻畫在靈魂里面，永遠無法抹去……”摩祉難得也紅了眼，作為一直跟在項羽和虞姬身邊的旁觀者，他對他們的愛情看得很是通透。

還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孟肆兒。

虞姬轉生后的第一世，他就將虞姬對項羽的回憶和愛用靈咒刻入虞姬的靈魂當中，當然這并不影響虞姬的轉世，只是會讓她在接觸到項羽相關事項時憶起一切。而等到千年之后，項羽結束了三途之苦與其重逢，二人得以再續奇緣，她將會想起全部過往，而媒神也會為他倆牽上一根紅線，永不分離。

雖然是他的一點小小私心，但并未違背天地規則，因為三途水鬼只要受盡千年磨難而不變心，媒神都會賜他一根紅線續其前緣，摩祉的行為只是讓虞姬和項羽少受點苦罷了。

但即使違背又如何？地府之事，無人可以左右于他。

“之前你說過兩人相見會壞了命數，那這次項爺……”想起這次二人的互動，孟肆兒有些擔心。

“放心吧，虞姬依然投胎，霸王受難不變，什么都未受到影響，命運依舊輪回?！蹦肀持洲D身意欲離去，看其背影似乎很是疲憊。

“你還好嗎？”看出摩祉有些異樣，孟肆兒有些擔憂地問道。

摩祉擺擺手，“沒事，今日多耗了些靈力罷了?！?

畢竟是上古火神的魂石，即使只是防御狀態，也讓他多使了幾分靈力。

“你也早些休息去吧。”語畢，摩祉大步往前走去，身形瞬間消失不見。

孟肆兒沒有追上前去，今日之事她全程都參與了，哪怕自己未使一分氣力也是疲憊不堪，更別說與敖貅纏斗許久的摩祉了。

也罷，讓他多休息休息吧。

孟肆兒向著三途河深深看了良久，轉身向竹屋走去。

虞姬與項羽的事兒算是了了，此刻的她只想睡覺。

什么都別說，先睡個三天三夜吧，反正她時間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