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十四年（798年）冬日的一個午時，孟肆兒早早便在三途河畔等候，焦急地看著翻騰滾動的河面，似是在等候著什么。

除了孟肆兒，奈何橋首還站著摩祉與合歡，兩人一邊交談，一邊將目光落在三途。

孟肆兒已是許久都不似今日這般激動與坐立不安，要知道，她來到黃泉幾百年，第一回碰上水鬼出三途的，況且還是她相識之人，怎能不叫人期待萬分。

“怎的還沒出來，莫不是在里頭待久了把日子都忘記了？”等不及的孟肆兒小跑著來到摩祉身側，抓著他的手詢問道。

“寬心即可，出三途的日子陰差幾日前便同他說清了，你還怕他賴在這里不走了？”摩祉輕笑道。

“我說肆兒，不過就是個水鬼要去投胎輪回，怎把你激動成這樣？難道你與這水鬼有何淵源？”合歡插了嘴，不解問道。

“淵源倒也沒有，只不過今日出三途的水鬼是我來到黃泉相熟的第一鬼，仔細算算也有七百多年了，怎能沒點感情？想當初我可是為了他與他娘子的事兒操碎了心，如今他二人終得圓滿，我能不開心嗎？”孟肆兒回道，人雖回了摩祉身旁，眼兒卻還是在往三途河中瞄去。

“哦？那我倒想要知道是誰讓你如此上心了。”合歡追問道。

“西楚霸王項羽！你可知項羽是誰？算了，你哪會管這些陳年舊事！想當年我還為人的時候，常去聽說書先生說他與虞姬的情愛之事，這一眨眼，千年已過，他也總算是要出來了！”孟肆兒的小嘴喋喋不休，心中為項羽高興不已。

摩祉雖沒有說話，但他也是在靜待項羽的出水，說起來，他與項羽算是千年好友了，在體會到情愛滋味之后，他對于項羽的深情更顯欽佩。

“等會兒你可要好好替他們牽上紅線，若是牽不好攪了他倆的姻緣，我定會與你翻臉的！”孟肆兒睨了合歡一眼，恐嚇道。

“是是是，我一定用心牽，認真牽，絕對為他倆牽上一段美滿的姻緣！”這樣的威嚇合歡今日已聽了不下十遍，耐著性子應承道。

“肆兒，你莫要太急了，虞姬的魂還未到，項羽也未必肯現在出來。”摩祉將不安分的孟肆兒扯在自己身側站好，說道。

原本十日前項羽便可出三途了，可他在得知虞姬這一世只剩十日陽壽時便執意多留了十日，為的就是與虞姬可以一同進入輪回，這樣的要求并沒有違反三途的規矩，摩祉也便應允了他。

不過，他倆若是一同入輪回，倒也省了合歡的一番功夫，若是項羽與虞姬前后腳投胎，他還要陰間陽間兩邊跑，現下只要在陰間牽了紅線再讓他們二人前去輪回，事兒也便成了。

三人在黃泉多待了一炷香左右，就見從鬼門方向隱隱約約出現了幾人身影，兩位引魂的無常大人正帶著虞姬緩緩向著奈何橋而來，一步一行之間帶起了彼岸的陣陣紅霧。

陰間的無常大人并非只有黑白二人，只不過他們二人資歷較深，能力較大，因此，一些重要的鬼魂牽引之事便由他們出手，但平常的引魂之事則是由地府眾多無常各自分頭行動。

“你倆下去吧。”當無常將虞姬的魂魄帶至奈何橋首時，摩祉出聲吩咐了一句，然后兩位無常便行禮退去，將虞姬留了下來。

虞姬此時已借由彼岸幻化為了年輕時候的模樣，如同幾百年前尹秀娘那一世時孟肆兒所見，依然是清麗脫俗的少女面龐，讓孟肆兒憶起了不少往事。

略微有些緊張地看著眼前明顯不同于無常的三人，虞姬恭敬地福了個身，“妾身拜見幾位仙者。”

孟肆兒將虞姬扶起，然后在她額上抹了一下，一道白光過后，虞姬怔在原地，腦中浮現起前世種種。

“可還記起你身為虞姬那一世了？”孟肆兒輕聲開口，問向虞姬道。

“妾身已然記起。”虞姬柔聲回道，眼中已是溢滿似水柔情，“妾身的夫君……可一切安好？”

她當然想起了虞姬那一世，想起了戰火紛飛中的情愛，想起了自己的夫君。

“他不好。”孟肆兒搖搖頭，裝作惋惜地嘆道。

虞姬一愣，驚慌之色現于臉上，“如何不好？煩請仙者告知。”

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那一晚的帳內，她為項羽舞了一曲后便抹了脖子自盡而亡，剩下的也便全然不知，現下一聽孟肆兒說項羽不好，她的心中不免緊張萬分。

“你可知，他等了你千年，只為了與你相逢再續前緣？”孟肆兒抬眼看向虞姬，滿意地看著她臉上的緊張神色。

“等我……千年？”虞姬眉頭緊蹙，“仙者此話何意？身死之后便是輪回，他又怎會等我千年？”

“你可知，黃泉有個規矩，但凡是不愿忘卻前塵前往輪回的鬼魂都可以用自己的千年換取一世姻緣？”孟肆兒緩緩說道，“但相應的條件便是這千年要在三途河內受苦受難，若能熬過這千年，便能換得一根紅線，成全一段姻緣。”

在孟肆兒說話期間，虞姬的淚便已然落下，她哪會不懂項羽的深情，但現在她才知道，項羽對自己的愛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多。

“那霸王現在人在何處？”顫抖著聲音，虞姬問道。

孟肆兒沒有回話，只是將目光放到了虞姬的身后，她早已看到了那個從三途河中走出的男子，滿身的濕漉，一臉滄桑。

隨著項羽的走動，他身上腥臭難聞的三途河水緩緩滴落，而后，他的樣貌也逐漸變幻，當他走到虞姬身后之時，已恢復成往日年輕時候的樣貌。

“虞姬……”

一聲輕喃從身后傳來，虞姬倏地轉身，在見到身后之人熟悉的笑容之后，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撲進了項羽的懷中。

歷經千年的等候只為了此時的相擁，項羽摩挲著虞姬的秀發，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一千年了，他不再只是從河水中遠遠看上一眼，他終于可以抱住虞姬，抱住自己想念了一千年的愛人。

牽線，飲湯，項羽與虞姬分別從兩側走到奈何橋上，轉身看向橋首的三人。

“我夫妻二人謝過先生與孟主這千年的照拂，就此拜別，后會有期！”渾厚的嗓音自項羽口中傳出，然后，橋上二人對著摩祉與孟肆兒行了跪拜大禮，十指緊扣一同進入了冥府。

會說后會有期，是因為項羽知道，自己每世輪回之時都會與他們相見，不會永別。

送走了項羽與虞姬，孟肆兒將目光落回三途河，那里仍舊有著許許多多的水鬼在河內沉浮，不時探露出身影。

她從未輕瞧河里的水鬼，因為她知道，這些水鬼都是有情有義之人，值得她的欽佩，無論他們生前做過什么壞事，犯過什么錯事，但在他們決意進入三途之時，這份深情，都是他人無可比擬的。

世間至深之情，莫過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