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已經干透的枯枝從土里拔出，挖了個坑埋好，孟肆兒坐在矮凳上唉聲嘆氣，一旁的戈兒見主子心情不好也不多說，只是默默收拾著小鋤頭和水桶。

第十四次了，主子又失敗了。

其實這次已經有了個好的開頭，樹芽都出了頭，主子守了很久這株小芽，終究還是沒有長成，主子不死心，硬是留了好長時間，等到樹苗苗都干透了才接受這個事實。

“主子，您別難過了，這次種不活，下次再種就是了。”雖說戈兒之前不太同意孟肆兒繼續種山櫻，但是看到主子這樣傷心的樣子，她還是不忍說些沮喪話，算了，大不了再陪著主子種一回吧。

“戈丫頭，你主子怎么了？”合歡從屋里出來，看到孟肆兒一臉郁悶地坐在一旁，納悶地問道。

“啟稟尊上，主子種的山櫻又沒有成活，心里正難受著呢。”戈兒恭敬回道。

“山櫻？”看了眼角落幾個土坑，合歡一愣，一臉不可置信地喊道，“肆兒，你竟然在這里種活物？！”

“怎的，不行？”孟肆兒悶悶地說道。

“這里可是陰間！你這腦子進水了？怎么會想著在陰間種活物？！”合歡驚了，他來去陰間這么久，第一次遇上如此有想法的人。

“我同意的。”摩祉從屋內走出，直接給合歡扔出四個字，驚得合歡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果然，這一旦陷入愛情的泥潭，連摩祉這樣自律了幾萬年的男人也遭不住。

“既然她想種，我便隨了她去，日子太長總要有些東西來打發一下。”摩祉看著不發一語的孟肆兒，心里有點不舍。

或許，他該在她第一次栽種失敗的時候就阻止她，而不是再次陪著她去山櫻村取樹苗。

“你不能太縱容她，有些東西不能逆天而行，你該讓她明白。”合歡湊近摩祉低聲說道。

“隨她去吧，這里，我說了算。”摩祉微微一笑，眼底的柔情滿得都快溢出來了。

“哎，你還真是沒救了。”合歡嘖嘖兩聲，拍拍好友的肩以作安慰，隨后隱去身形遁走虛空。

摩祉示意戈兒先行離去，戈兒便不做停留，福了個身便化為青煙消失不見。

“原本就想著種不活，也沒有什么好失望的，下回再陪你試試別的法子就好。”走到孟肆兒跟前，摩祉蹲下身子將視線與她對齊，伸手抹掉她臉上的土灰，輕聲說道。

“摩祉，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來事？”孟肆兒抬眼看著摩祉，泫然欲泣道。明知陰間種不了活物，她卻始終不肯放棄，做了那么多無用功，到頭來還是什么都得不到。

“不會，種個山櫻而已，又不是造反。”摩祉笑道，“我陪你去陽間找個花農好好問問，指不定哪天就給種活了。”

孟肆兒看了眼地上的土坑，嘆了口氣點點頭。

也罷，原想著就無法將山櫻栽在陰間，何苦再如此煩惱……

黃初七年（226年），曹丕病逝，時年四十。

孟肆兒和摩祉站在洛陽皇宮寢殿外看著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大臣妃子侍衛宮女，臉上毫無表情。

“戎馬半生，在位七載，任憑帝王之氣傍身，也逃不過早逝的天命。”摩祉輕聲道，“曹丕這一生，生性多疑，獨斷暴躁，沉溺女色，不管有意無意，因他而死之人多不勝數，即便他命中帶帝氣，也無法彌補這一切，能活到四十，已是長壽。”

孟肆兒沒有答話，只是緊盯著不遠處樹蔭底下那一抹若隱若現的身影。

“十幾年夫妻，若說沒有感情，我也不會相信，今日曹丕身死，她還能來，便說明她心中還是有情的。”摩祉順著孟肆兒的眼神看到了來人。

“我寧愿他們永不見面，下一世永無交集。”孟肆兒淡淡地說道。

甄宓這一世，若不是曹氏父子，也不會得到這個凄苦的下場，罪魁禍首，豈有恕乎？

當曹丕被黑白無常押著走出寢殿時，甄宓的身影消失了，孟肆兒也無法得知她究竟來為何意，去又為何意。

開啟鬼門，三人進入黃泉，孟肆兒二話不說，拉著摩祉也從鬼門入，隨后鬼門關閉，四周恢復了原來模樣，只剩哭泣的眾人依然跪在地上，遠處喪鐘聲陣陣，傳入云霄。

縱使你在世為帝王，死后，依舊如常人一般從黃泉路入冥府，黑白無常將曹丕身上的鎖魂鏈撤去，示意他沿著黃泉路過彼岸，前往奈何橋。

曹丕挪著步子，緩慢地走在黃泉路上，聞著陣陣異香，身前之事盡數想起。

“子文……子威……為兄對不住你們……但在這亂世，為保曹氏天下，為兄不得不下此狠手。”許是想起了自己那些早逝的兄弟，曹丕掩面痛哭。

曾經，他與幾個兄弟之間也有過把酒言歡的暢快，恣意放縱的瀟灑，但為了這個皇位，兄弟鬩墻，恩斷義絕，天人永隔。猶記早年，子文擅武，子建擅文，他們三人以文會意，以武縱歡，好不痛快，四弟子威年幼體弱，但也會跟在他們三人身旁，四人兄友弟恭，隨性愜意。

但在這個戰火紛飛兵荒馬亂的亂世，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將自己的弟弟一個一個毒殺陷害驅逐流放，最后也只是在那個位置上待了七個年頭，何其悲哀。

“陛下……”剛走到奈何橋首，一個空靈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曹丕一驚，轉身看向來人。

孟肆兒也是一驚，沒想到甄宓從陽間消失竟是跟著他們來了黃泉。

“夫人？！”曹丕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人，心中的恐懼令他面目有些猙獰，一個早已去世的人站在他的面前開口喚他，換做他人也定是會嚇個半死。

但，他已經死了。

“妾身見過陛下，竟然能在此地與您相見，也真是天命使然。”甄宓向著曹丕跪地行了個大禮，說話聲音輕輕柔柔，聽不出一絲恨意。

“宓娘！”孟肆兒想著上前將甄宓扶起，卻被摩祉拉住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即已身死，我便不再是皇帝，你也不必向我行此大禮，也別再喊我陛下了，就如同當年剛入府時一般喚我名就好。”駐足半晌，曹丕將匍匐于地上的甄宓扶起，輕聲說道。

此時再見甄宓，曹丕心中百感交集。她還是如此美麗動人，就如同當年在冀州鄴城時的那一眼，縱使蓬頭垢面卻依舊如天上仙子般姿色絕倫，令他著迷。

當年他一時氣憤下令將她賜死，即便事后有悔卻已回天乏術，那道弒令已將她逼死。這幾年他午夜夢回總是會夢到她，想起她的溫柔善良，賢良淑德，想起那驚為天人的一眼。

“子恒……”甄宓輕聲說道，“原本妾身未想與您相見，只盼二人此生就此別過，再無牽連。但人這一世，總有執念留在心間，惶惶不得終日，只求與您說清道明。”

“夫人若是想說賜死之事，是子恒太過武斷魯莽行事，子恒也是追悔莫及，你我夫妻十數年，膝下一雙子女，夫人行事皆是以孝賢著稱，無奈子恒疑心太重，犯下如此罪孽。可是夫人，子恒當時已是后悔萬分，遣了下人追著圣旨而去，可是卻晚了一步……”也許是卸下了帝位的負擔，曹丕向著甄宓一作揖，為著自己所造之孽開口道歉。

“起初，妾身的確怨恨于您，也怨恨郭氏，這幾年一直跟在您身邊不曾離開。”甄宓開口道，“但是這幾年來，我想透了很多事情。若當年鄴城之戰，您未將我帶回府，我早已身死，又豈能有數年安逸生活？一女不嫁二夫，世人之言我都盡數入耳，我一弱女子又有何能力斷絕讒言？你我生分，我毫無怨言，留不住您的心只怨自己無能，但我恨那散布讒言之人斷了我們最后的夫妻情分。”

“夫人，子恒此生對不住你，來世，我愿做牛做馬來抵我之過。”曹丕聽著甄宓所說，心里一痛。登上皇位之后，他將她留在鄴城不聞不問，一是聽信讒言疑她與子建有染，二是身邊美人眾多，他亦無暇顧及甄氏，夫妻之間隔閡漸大，他也無心聽她訴說心中苦悶，造成這樣的結果，錯的終究還是他。

“不……”甄宓笑著搖搖頭說道，“此生已過，妾身并不祈求你我還有來世，今日妾身將心中藏了多年的話與子恒道清，也算是了了妾身最后心愿，此生無怨。”

“夫人……”曹丕欲上前觸碰甄宓，卻被她躲過，無奈只能垂手站于原地，二人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