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死的時候，韓子高三十歲，歷經十五年的俗世浮沉，他的心境早已不似當年的少年。這一生，他有過苦難的年少時代，有過殘酷的沙場生活，有過享樂的宮廷歲月，靠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死亡，也算是圓滿了。

“你……后悔嗎？如果當年不跟著陳蒨，你或許，會過得開心一點，也會活得久一點……”孟肆兒開口問道。

“后悔嗎？”韓子高一愣，笑道，“我為什么要后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遠比旁人得到的要多許多，我并不后悔。”

雖然嘴里說著不后悔，但是韓子高的眼眶卻紅了，微皺的眉頭，欲落的眼淚，讓孟肆兒明白，他的心不如他外表的瀟灑。

“你是想陳蒨了，是嗎？”孟肆兒不用問就能猜到此刻韓子高心中所想。

“他病逝的時候，我并未有太多感覺，但往后的一年，我總覺得，少了什么，整個府邸空落落的，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親切地喊我的名字，我活得并不開心。”韓子高說道，情緒很是低落。

所以，你才會那么安然地赴死吧……孟肆兒心中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兩人都不再多說，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夜，依舊深沉……

自那夜過后，韓子高依舊每日開館之時準時出現在十三齋，坐在熟悉的位置，點上一壺熟悉的茶。因為姣好的容貌和獨特的氣質，與他同坐的人每日都有不同，他也不在意，與每一位來人都笑臉相迎。

孟肆兒沒有告訴他陳蒨所在，在她看來，陳蒨甘愿成為三途水鬼十有八九是為了韓子高，但那又如何，這都是前世的緣了，他不能耽誤了韓子高的下輩子，輪回如何走，都要靠他自己的命數。

匆匆二十多年，對于他們這些陰人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只是這二十七年，韓子高每日都會在十三齋坐到天亮，這也讓他成了十三齋一個津津樂道的故事。

時間過得太快，快到輪回的一日就這么突然到來了。

“這個位置，你坐了二十七年，是否會有不舍？”孟肆兒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獨自飲茶的韓子高身后，說道。

今日的韓子高，婉拒了所有來要求同坐的客人，入座開始便一直一人獨飲。

“是啊，很不舍。”韓子高笑道，右手撫摸著四方桌的桌沿，就像是在撫摸自己的愛人一般。

“今日老嚴要講前朝的故事，你怕是聽不成了……”孟肆兒徑自坐下，為自己添了一杯茶。

“孟主，以前我聽說，凡人死后都是由無常大人帶領著去到陰間，那稍后我也會是嗎？”韓子高明白孟肆兒話里的意思，聽不成老嚴說書，便是說，他子時之前便要去輪回了。

“不用他們，等會由我帶著你去便是。”孟肆兒搖搖頭。

“哦？原想有這機會遇上傳說中的無常大人，現下是可惜了。”韓子高輕笑兩聲，“不過，由黃泉孟主帶著去輪回，也是福氣。”

“你在黃泉記過名，也懂規矩，自然不用我操心，只不過是送你一程罷了，無需多費什么氣力。”孟肆兒也笑了，將手中的茶水飲畢。

黃泉上的鬼，自然是比新鬼要懂事許多，因為待得久了，也便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未盡的陽壽在黃泉與陽間消磨，殆盡之后進入輪回，其實只是較新鬼多了一個等候的步驟罷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將手中的茶杯放下，韓子高對著孟肆兒莞爾一笑，說道。

看著韓子高坦然的神色，孟肆兒心中是有些不舍的，每次看著熟悉的人踏上前往輪回的路，她的內心都是五味雜陳。但這是她必須要去做的事，即便她心里有再多的不舍。

孟肆兒將手中的茶杯放下，伸手拿過韓子高面前的茶杯，用手輕抹了一下杯底，然后遞給他，“你在十三齋有二十七年了，一日都不曾落下，這個茶杯，一直都為你所用，今日也算是為它封杯了。”

韓子高聽聞，將茶杯倒轉看了一眼，只見原先空白的茶杯底部赫然出現了“韓子高”三個字，內心不覺有些動容。

“若有來日，我定會回十三齋，再品一品這里的清茶。”韓子高起身向著孟肆兒行了一禮，恭聲說道。

對于這里，韓子高同樣不舍。自從死了之后從黃泉醒來，他便茫然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一心只想去尋找已死的陳蒨，聽聞黃泉之上的孤鬼說“十三齋”可以圓他一夢，他便來了，這一來，也是一生。而今日一別，也終將是永別了。

“還是別有來日了，你若是再來這里，不就又是未盡之鬼了？”孟肆兒擺擺手，不置可否。

兩人說笑間，一前一后自虛空踏出，進入了陰間，停在了鬼門之前。

“韓子高！時辰已到！”鬼門之上，傳出了一道低沉的傳喚聲，黑漆厚重的兩扇門緩緩打開，召喚著韓子高進入。

未盡的黃泉鬼可以自由出入陰陽兩界，但都是要在鬼門之上印上記號，以便在時辰到時召喚回來輪回，而回來之時，也需要從鬼門而入，將鬼門之上的印記抹去。

孟肆兒帶著韓子高從鬼門進入之后，順著黃泉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被這花吸引了不少目光，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花朵，花葉不相生，色如腥血。”遍地的彼岸花搖曳風中，紅色的薄霧彌漫在花海之上，韓子高深深吸了一口濃重的香氣，感嘆道。

“可別貪了這香氣，怕會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孟肆兒出聲提醒道，揮手將紅霧散去。

這條路并不長，隨意走著便到了奈何橋，孟肆兒拿起木舀子從銅鍋之中舀出一碗茶湯，遞到了韓子高面前，“這碗茶湯，你飲了以后便會忘卻前世所有，往事皆為云煙，散去便好。”

韓子高接過湯碗，捧在手上卻沒動靜，眼神不住地往三途河面飄去。

孟肆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動，卻也不作聲響。

“孟主，那里，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寬廣大河透著腥臭之氣，河水翻騰之間帶起血色的泥沙，韓子高微微皺著眉頭，向孟肆兒詢問道。

“三途河，水鬼的棲居之地。”孟肆兒回道。

“水鬼？”韓子高不解。

“就是那些不愿意飲了茶湯投胎的鬼。”孟肆兒解釋道，“有些鬼到了該投胎的時候，心中有一抹留戀，不愿就此放下，就會選擇被鎖入三途，受困千年，嘗盡苦楚。”

韓子高聽著孟肆兒訴說，目光依舊落在三途河上，不愿挪目。

“你……”孟肆兒心中一凌，突生不詳的預感，“子高，別有多余的想法，三途河不似黃泉這般平靜，連我都不知道這底下究竟是何光景，你別……”

“孟主以為，我想進去？”韓子高回望孟肆兒，抿嘴一笑。

孟肆兒松了一口氣，韓子高這意思應該就是沒這想法吧，可是還沒等她將提著的心安放好，韓子高便說出了讓她震驚的話語——

“沒錯，我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