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夜。

街道兩旁的燈籠忽明忽暗，細雨順著紅色綢面緩緩滑落，積聚在下緣的穗子上。

唐余躲著燈籠走，到達居民樓的時候，褲腿還是被打濕了。

收傘，坐在樓梯口。

從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禮盒，輕輕擦拭，又將其小心的放回兜里。

褲腿晾至沒有色差，來到四樓的盡頭。

透過不銹鋼大門，聽到房間里傳來男人的笑聲。

手指停頓了幾秒，按響門鈴：

“欣妍，是我。”

房間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很快，轉變成窸窸窣窣的聲音、撞到桌角的聲音、桌上雜物掉落的聲音……

不久后，房門打開。

一個穿著低胸睡裙的女孩面色冷冷的出現在唐余面前，她堵在門口，似乎不打算讓他進入：

“這么晚了，過來怎么也不說一聲？”

她的語氣帶著一絲質問。

唐余沒有理會，目光下移：“紋身？”

陳欣妍低頭看了眼胸前。

那是一只小巧的蝴蝶，兩人在一起半個月，確實沒讓唐余看到過。

“貼的。”

她拉了拉睡裙，搭在門把上的手稍微放松了一點，表情從敵對逐漸轉變成一絲歉意：

“唐余，雖然是我主動追的你，但是在一起這半個月，我甚至沒見你笑過，也沒感覺到你對我有任何興趣，就像是人機，跟你在一起簡直是種折磨，我們分手吧。”

唐余揣兜，摸著兜里的精致禮盒，聳聳肩：“不早說。”

陳欣妍沉默了一會：

“抱歉啊，我看你經營一家密室逃脫店，以為你條件不錯。”

“誰能想到你的店一點都不掙錢？”

“還有，你天天玩的那些梗真的很無聊。”

“特別是當我笑不出來的時候，你還要給我解釋笑點在哪。”

“你知道嗎？解釋笑話就像解剖一只青蛙，不僅僅過程枯燥，還把青蛙給弄死了。”

“……”

唐余：“誰讓你不笑的。”

“……”

陳欣妍：“你不要故意氣我。”

“抱歉。”唐余攤手：“畢竟笑話這種事；聽笑話的人只需要哈哈大笑就可以了，而講笑話的人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陳欣妍沉默。

“不好笑么，我給你解釋一下這個梗的笑點吧？”

“求你了。”陳欣妍繃不住了：“只要你不往下說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罰你一邊吃黃磊做的飯一邊看向佐演戲。”

還在玩梗！

陳欣妍感覺天都塌了，新做的指甲摳進門里。

砰一聲——

風帶著灰塵砸出一個人影。

隔著門，她撂下一句話：

“唐余，我詛咒你這輩子都娶不到老婆，見鬼去吧！！！”

……

……

深夜街邊的珠寶店內。

服務員抱歉的指了指標牌：“先生，玉石一旦出柜，我們是概不退換的，不好意思。”

走在回家的路上。

燈籠落雨，無心再躲。

五千塊啊……

將近兩個月的房租。

這可比分手疼多了。

為了省錢，唐余租的是遠近聞名的兇宅。

據說多年前，這里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

直至今日，仍有人能聽到慘叫哭泣聲。

唐余壓根不信這些，也根本不怕。

以前大家一起出去玩密室，他都是面無表情的進去又出來，無數次把扮鬼的NPC搞到破防。

玩的多了，自以為有些經驗。

畢業之后盤了個場子，才發現玩的多和靠這個掙錢根本是兩回事。

要不是人品還行，偶有好友帶人過來捧場。

早涼了。

推開家門，掛在門把手上的小型桃木劍哐當一聲。

這是前任租客掛的，一直懶得清理。

換鞋，蜷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隨便找了部老片。

片子播放到經典畫面——

女鬼即將從電視機里爬出來。

唐余打了個哈欠，按下暫停鍵。

脫衣服，走進浴室，站在花灑底下，熱水沖刷疲憊的身體，回看自己這一生：

平平無奇的家庭，平平無奇的學業，勉強上了個中不溜的大學，畢業之后過著平平無奇、日復一日的生活，然后在父母催促下談了個莫名其妙的戀愛。

就像一刀捅進了嘎吱窩，又痛又好笑。

按壓洗發水，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

擰開蓋子灌入熱水，搖晃均勻重新按壓，洗發水擠出來了。

唐余笑笑。

她說的沒錯。

人機只會對省錢有感覺，根本不適合談戀愛。

以后還是別耽誤其他女孩了，自己過吧。

擦干身子，套了條短褲出浴室。

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唐余訝異，

昨天還找房東投訴空調不制冷，今天就派人過來修了？

打了個抖，縮著肩膀跑進房間套上短袖；仍覺得冷，又披上一件外套。

嘶哈嘶哈的跑到客廳，正準備關閉空調。

突然，

唐余瞳孔收縮——

只見一只雪白的手從電視屏幕里伸了出來！

燈泡噼啪一聲短路，房間內霎那間漆黑一片。

只能透過窗外的月影，依稀看到那雙手扒住屏幕邊沿，上半身慢慢爬了出來……

哐當！

她哎呀一聲，重心不穩，頭撞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唐余：“？”

中元節難不成是鬼中春節。

女鬼也要給我拜早年？

一臉迷惑中，見她站起，迷茫的揉著腦門。

唐余得以打量她的全身。

那是一張雪白的面龐，皮膚透著幽幽的光澤，仿佛月光下的白玉。

眼睛如同寒冬的湖面，雙眸淡藍色，在昏暗的環境中微微泛著冷光。

黑發夜幕般柔順，披散在肩頭。

唇色淡若無物，近乎透明。

身形纖細而高挑，穿著一襲略有年代感的層疊白裙，裙擺無聲地劃過空氣。

細看發現，她的腳實際上并沒有站在地上，呈現一種懸空的狀態。

不知怎么的，總感覺她看起來有點眼熟。

好冷……

窗戶上生出薄霜、水杯里的水也逐漸凝固。

唐余嘴唇發白，身體發抖至痙攣。

如此危急時刻，他卻想著：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有鬼啊……

唐余一直覺得有鬼是好事，這就代表人死之后還能保留意識。

那過世的親人說不定還在你的身邊，說不定，還能再見到。

一人一鬼對視無言。

最終，少女的聲音打破沉靜。

她抿了抿嘴，歪頭道：

“小火龍，是你嗎？”

“？”

唐余懵了。

鬼竟然會說人話。

而且和她的冰冷氣質不同，聲音聽起來還蠻甜的。

不過，她在說些什么東西？？？

雖然不太理解，但唐余還是認真回答道：“抱歉，您可能認錯了，我是唐余。”

少女眼神中閃過一抹失望：“好吧，請問這里是？”

“東門。”

“這是您的家？”

“租的。”

“……”

她背手說道：“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這鬼還怪有禮貌的，一口一個您。

唐余本來就不怕鬼，如今戒備心更是降低。

少女默默飄向門口，與她擦肩而過，聞到一抹淡淡的紫羅蘭香。

門口，少女碰到門把手，準確的說，是碰到門把手上掛著的桃木劍時。

刺啦——

一聲脆響！

像魷魚被按壓在鐵板上的聲音。

灼熱感令她刺痛而收回手！

少女看了一眼手心，似乎明白了什么。

短暫的停頓過后，她慢慢的回頭，空氣中的溫度變低，風也變得陡然鋒利！

“……”

唐余感覺后背涼颼颼的——

丸辣，鑰匙翹翹了。

他的臉被寒風刮的生疼，求生欲極強，語速飛快：

“聽我解釋，這是前任租客掛的，跟我沒有任何關系！真的！”

“……”

寒風逐漸減弱。

就在這時，窗臺上掛著的五帝錢恰巧被風刮落，掉落地板發出叮當的聲音。

少女看了眼五帝錢，又看了眼唐余。

寒風漸起。

“……”

唐余欲哭無淚：“誤會，我等會就把這些東西全都清理出去，真不是我放的！這樣吧，我給您模仿一下小火龍，您消消氣？”

看著人畜無害做出噴火狀的唐余，寒風再次減弱。

少女將手背在身后，半信半疑道：“這些東西……外面有很多嗎？”

“平常應該還好，但是今天是中元節，大家會燒紙錢、點河燈、也會有人販賣辟邪之物，相對來說會多一點。”

“……”

少女沉默片刻：

“好吧，我從窗戶走。”

說罷，她飄到窗臺，打開窗戶，手扒著欄桿，頭努力的往外探。

唐余默默注視著她。

這鬼……看起來怎么有點憨憨的樣子？

借此機會，他拿起沙發上的空調毯將自己裹緊，又搓了搓肩膀，好心提醒道：“中元節，你這樣肯定飄不遠的。”

聽聞這話她回頭，淡藍色的眼神迷茫而無措。

這樣子根本不像是鬼……

分明就是一個誤入別人家中，局促不安的少女。

唐余看著她的眼神，稍微愣了愣。

體溫逐步回升，心中也落定不少，想了想，主動開口：“能問問您想做什么嗎？”

“……”

少女打量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唐余后說：“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

“我不記得了。”

“那你打算怎么找。”

“我不知道。”

“……”

唐余思量：

這個女鬼很有禮貌，沒什么威脅，還精通制冷功能。

盛夏深城，憑借這一手制冷功夫就能省下不少電費……

“這樣吧。”

他靈機一動：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暫時在我家住下，我家空調正好壞了。作為回報，我白天會出去幫你找家人，如何？”

少女思考了一秒鐘，輕輕搖頭：“感謝您的好意，但是孤男寡女不能共處一室，抱歉。”

說完，她又開始往窗外探頭。

雖然覺得有些可惜。

但她既然有這種想法，自己也不會過多挽留。

少女的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

見狀，唐余想起一個冷笑話，他輕聲道：“對了，您知道綠豆從窗戶跳下去會變成什么嗎？”

少女頓住，隔著玻璃回頭問：“會變成什么？”

“紅豆。”

唐余說完。

空氣瞬間凝固，落針可聞。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面不改色的解釋：“這個笑話的意思是綠豆跳樓出血，血把自己染紅了，然后就變成了紅豆。”

幾秒后，透過窗戶，少女揚起淺淺笑意。

清晰的小梨渦，給雪白的面孔增添了一抹生氣。

她收回身子，坐在窗臺上笑道：“有趣！”

“？”

唐余原本已經打算自己跳樓、看看會不會變成紅人。

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他看著少女：“解釋笑話不就像解剖青蛙，一點都沒意思嗎？”

“不會呀。”少女認真道：“我沒聽懂，你還耐心的解釋給我聽，很貼心，為什么會沒意思？”

“……”

“……”

唐余的呼吸搶了一拍。

周遭似乎是太冷了，有點凍心。

他抿了抿嘴唇，狀似淡然的雙手揣兜，眼神看向閃爍的電視機：

“是哦，所以……你的溫度可以主動控制？”

少女閉上眼睛琢磨了一下，抱歉睜眼：“好像不能，對不起，我現在就走。”

她準備探頭。

唐余立刻招手：

“等下，如果你就這么出去了，想想看多少人會被你冷到？就算大家對你沒有意見，但是也會吸引到別人的注意，萬一有人過來把你抓去做研究怎么辦？”

“我的意思是，家里正好有個我工作用的小書房，我們可以把沙發搬進去，你這兩天先在沙發上睡，等你熟練掌握了制冷功能之后，再出去尋親不遲。”

“正好也避避中元節的風頭，我們各自有房間，就不算是共處一室了，你覺得呢？”

唐余說完，收回手，視線看向更遠處。

少女陷入沉思。

過了會，她躊躇著說：“可這樣……是不是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唐余指了指空調：“咱們屬于互幫互助。”

“……”

再度沉默，少女顯然有點動搖。

不知為何，唐余心中突然生出一抹誘騙小姑娘……呸，小女鬼的負罪感。

唐余吸了口氣道：“還不知道怎么稱呼呢。”

少女背著手：“原名不記得了，叫我栗子吧。”

“栗子……你餓不餓，我給你弄些吃的唄。”

一邊說著，唐余將手從空調毯里拿出來。

點外賣之前，他打算先把五千塊的玉佛帶上，彰顯一下實力。

從精致的盒子里將玉佛拿出。

栗子輕聲道：“謝謝。”

寒風取物，將玉佛卷走。

栗子將玉佛握在手心。

不一會，

玉色消失不見，只留下灰暗的雜質。

？

唐余看著少女、看著少女手上的那塊石頭，心里要裂開了：

我的五千塊，怎么就變成石頭了啊……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突然好累，有種古代太監逛青樓的無力感。

沉默良久，唐余抬頭，眼巴巴的看著她：

“冒昧的問一下，在你們幽靈的世界觀里，有賠錢這個說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