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墓園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

唐余站在聯排墓碑之前，身邊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月光透過稀疏的云層斑駁地灑在臉上，他的眼眸中閃爍著復雜的情感，有哀傷，也有釋然。

風輕輕地吹過，帶來了夜的涼意，也攜帶著周圍松木的清香。

唐余從懷中取出一束鮮花放在墓碑旁：

“走吧?！?

回去的路上。

老人點上一桿旱煙，深深吸了一口：

“……零三年的時候，我們在翻修洪崖洞，抽根煙的功夫，就在嘉陵江邊看到一個女孩，她一個人坐在江邊，看起來就很不對勁?！?

“我去跟她聊了幾句，然后就被工友叫走了；我偷偷觀察著她，想著她如果要做出什么危險的舉動，我可以第一時間過去救她?！?

“但是她什么也沒做，起身就走了。我以為她想通了，沒事了……誰能想到，第二天就聽說有個女娃子失蹤，我一聽就猜到是她……”

唐余雙手插兜，沉默了好久：“后來呢？”

“后來警察就來調查了，但是除了從湖里打出來一部手機以外，其他的什么線索都沒有。女孩最后消失的地方正好是監控死角，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老人被煙熏得瞇起眼睛：“我們都知道，她大概是被湖水沖走了，只有她爸媽不知道；尋人啟事貼了好多，辦法也都想盡了，還被人利用這件事騙了幾十萬?！?

唐余沉默。

老人繼續說：

“我心里有愧疚，一直幫忙找，見人就說這件事，希望他們幫幫忙；就這么找了四五年，有一天她爸突然就心梗走了，她爸走了之后，她媽沒堅持兩年，也走了。”

“到現在，早就沒人惦記這件事，連我也不常提起了，可惜了那么好一個女孩……”

呼——

老人吐出灰白色的煙霧，

幾乎和這個世界的顏色一樣。

“那，她的其他家人呢？”唐余問。

“死完了?！?

老人用極度平常的語氣說：

“最后是我幫忙操持的，出了這檔子事房子也沒人要，賤賣了幾個錢，買不起更多墓地，干脆就全埋在一起了?！?

“……”

唐余握緊褲腿。

分明是盛夏，他卻打著寒顫，手指無法控制的發抖。

很努力的將反胃感克制住。

這是唐余第一次真正明白死亡的含義。

“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人問起我當年的事情，我還挺意外的?！崩先丝戳艘谎厶朴啵骸扮弁迌?，你怎么會對這件事情感興趣？”

“……”唐余沉默了好久，慢慢抬頭道：

“我媽寫了一本日記，日記上說，在我五歲那年有個女生救了我一命，后面卻再也找不到她了，我覺得有點奇怪，這次回老家就順便問問?！?

“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老人搖了搖頭：“如果當年我能做的更好一點，恐怕就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跟您沒關系?！碧朴嗫粗先耍骸澳呀涀龅膲蚝昧?，不必自責，真正要譴責自己的是對她做出不良行為的那些人?！?

老人一愣，抬頭看著唐余，卻沒說話。

唐余道：“謝謝您今天帶我來這里，走了，您保重?！?

“嗯?！?

老人聲音沙啞。

善良的人永遠在自我反思，

可真正需要反思的施暴者，卻躲在糖衣包裹的龜殼里日復一日的自我欺騙，蒙住雙眼假裝什么都看不見、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唐余沉默的往家里走。

本來這次來渝城是要干兩件事，尋親和市場調研。

可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紛雜的晚風，就像是唐余混亂的內心。

有很多很多對栗子的心疼。

也有很多對當年施暴者的憎恨。

還記得那個名字——

葉詩。

二十年過去，她現在應該快四十歲了吧。

估計早已結婚，小孩可能都要上初中高中了。

如果有機會見到她……

唐余打算和她好好的，

講講道理。

回到舅舅家。

聞著從樓下小吃街飄上來的烤魚香氣，唐余拿出手機編輯：

【小栗子，你吃沒吃過萬州烤魚，可好吃了?！?

打完這一串字。

過了片刻，唐余又將其刪掉。

遇到這樣的事情，所有開玩笑的心情都蕩然無存。

最重要的一點是。

到時候該怎么和栗子說？

回家是她的終極目標，如果她知道家已經不存在了，會變成什么樣？……

望著窗外灰白色的世界，唐余徹夜未眠。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人間的時候，他的頭發都和世界一起白了好幾根。

與家人道別。

猶豫著要不要給栗子買點手信。

但想想，好像買什么都沒有意義。

坐上回深城的飛機，于空中拍了一張燈火通明的夜景照片。

想發給栗子，嘆了口氣，卻沒有發出去。

夜。

東門，家樓下。

唐余徘徊著，愣是不敢上樓。

他看了眼道路旁的便利店，心中升起想去買包煙抽一口的沖動……

栗子已經下班到家了，她發了張照片過來，是自己煲的清涼綠豆糖水。

并配文：【小唐~怎么還沒到家呀，我航旅縱橫上關注你，明明都落地好久啦，是不是路上堵車呀？要不要我飛過去接你！】

“……”

“……”

唐余蹲在路邊，狠狠的抓著頭發，感覺渾身哪哪都刺撓。

他媽的，怎么會有這種事情啊。

說翻了，唐余其實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剛剛大學畢業步入社會的年輕人。

少年以為自己面對任何問題都能夠好好解決，可發現在生與死的鴻溝面前，所有的勇氣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相比起栗子，自己過的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唐余還沒有經歷過至親的離世，一次都沒有。

而栗子即將要面對的，是所有親人的離去，是要承受一個人獨自活在世上的孤單。

她那么善良，如果告訴她實情，她肯定會自責，認為是自己的死造就的這悲劇一切。

那她……還能有勇氣活下來嗎？

越想越頭疼。

唐余煩躁于自己的無能，緊緊的環抱著自己，手指幾乎要扣進肉里去。

滴滴——

手機鈴聲響。

仿佛在催促他必須面對現實。

唐余咬咬牙。

實在沒辦法，就只能先騙栗子沒找到了。

不想騙她……但真的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情，會做出沖動的舉動。

栗子如果沖動起來，唐余根本不可能攔得住。

下定決心，唐余調整呼吸，慢慢上樓，拿出鑰匙，打開房門。

咔。

門推開。

家里溫暖的陽光夾帶著紫羅蘭的清香，栗子穿著可愛的兔子睡衣，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回頭看見唐余，臉上的笑容就忍不住的揚起來了：

“小唐，你回來啦~”

她的聲音有點溫柔、又有點憨憨的：

“熱不熱呀，我去給你盛綠豆糖水，不知道你喜歡什么甜度，我就多加了點糖，反正你這么瘦，吃胖一點也沒什么，說不定還更可愛~”

栗子就像往常一樣活力滿滿、像是冬日的那一縷束光。

唐余明明在樓下調整好了情緒的，這一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繃不住了。

臉就算憋得通紅還是控制不住溢滿眼眶的淚水，嗓子像是被莫名的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栗子察覺到異樣，她臉上的笑容收斂，飄到唐余面前，輕輕的用手擦去掛在他臉頰的淚珠：

“怎么了呀？誰欺負你了？”

說到這里栗子眼神兇巴巴：“誰欺負你我就把他凍成冰棍！認真的！”

“沒……”唐余破涕為笑：“沒人欺負我?！?

“那你哭啥呀?！崩踝右汇叮犷^道：“不會是太想我了吧？”

“是。”唐余艱難吐字。

“你，你，你這個也太夸張了！這才一天沒見就哭成這樣了呀！你果然還是小朋友嘛你！”

“栗子……”

“干嘛?！?

唐余突然道：“我不想當你男朋友了?！?

栗子一愣，她懵懵的站在原地：“為什么呀。”

唐余眼眶里迷迷蒙蒙的全是淚花，他卻還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認真地的透過淚水看著她：

“要不，我是說要不，我當你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