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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桐花開
大清早,太陽剛剛升起,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麥秸垛上有潮潤的水汽,草尖上掛著細碎的露珠。偶爾能聽見一聲綿長的牛叫,或者幾聲清脆的畫眉叫,間或有風箱發出慵懶的“咚——啪——”聲。
剛剛經歷過忙碌的秋收秋種,整個村莊沉浸在一種帶著涼意的閑適和靜默中。打破這種寧靜的是武他娘。
有人剛端上酸滾水,有人已經吃完上了崖頭,蹲在碌碡上吸煙。武他娘呼扇著襖襟從后溝一路出來,站到場院邊那塊小高地上,手掌在屁股上一拍,罵人的話張嘴就來。
“哪個絕戶的你出來,看我不撕爛你一家的嘴,打斷你家老母豬的腿。”
聽了這句,就知道武他娘咒罵的對象并不確定。這樣,各家各戶的男人女人都放了心,揣著一種輕松愉快的心情,喝完碗里的酸滾水,刷了鍋,洗了碗,用洗鍋水拌了豬食喂完豬,再給雞扔一把玉米粒,悠然地走上崖頭,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或站或蹲或坐。勤快的女人手里還拿著鞋底,耳朵不閑,手也不閑,看熱鬧。
武他娘剛嫁到觀頭村的時候,還叫桐花,扎著兩根瓷實的大辮子,腰肢細軟,圓盤大臉,像剛出鍋的白蒸饃一樣暄騰,誰見了都說是村里的“人樣子”。
武他爹叫勝。勝長得膀大腰圓,從崖頭上經過,咚咚咚,腳是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在窯里都聽得真真的。勝有一把子力氣,干活也不惜力,小日子就過得油和面般滋膩。
武剛滿三歲那年,他妹妹酸棗還在桐花的肚子里,勝去縣里修水庫,在山洼撒尿的時候,一塊碗大的石頭掉落下來,正好砸在他頭上,他連喊都沒來得及喊一聲,就悄沒聲地走了。
勝走了以后,桐花挺著大肚子去找村里,找公社,找縣里,想給勝討個說法。找來找去,說法沒找來,酸棗降生了。等把酸棗養到三四歲,公社和縣里領導又換了,關于勝的問題更成了陳年往事,沒人管了。
桐花慢慢變成了村里人嘴里的“武他娘”,不再是那個雪白暄騰的“人樣子”,像一顆被忘在枝頭的紅棗,一天天失了水分,瘦巴巴黃蠟蠟的。樣子變了,脾氣性格也變了。以前的桐花性緩,一說一笑,現在的武他娘寡情刻薄,什么都計較,一點虧不吃。小孩子們一起玩,武和酸棗被別人碰一下,磕了摔了,她拉著孩子站人家崖頭上罵半天;為一根柴火棒,她能把西窯的弟媳婦吵得哭回娘家。剛開始,村里人念起一個寡婦家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都讓著她,年齡大的嬸子們還勸一勸。后來,她越來越囂張,雞毛蒜皮的事都要罵東罵西,花樣不斷翻新,也越來越難聽。村里人就由了她,當眉戶戲看了。
武他娘已經坐到了地上,伸長了腿,連咒罵帶吟唱,從勝的死說起,說到都欺負他們孤兒寡母;說到有人黑心爛肝,摘了她崖頭上菜地的秋黃瓜;說到有人把豬放出來,拱了她的番瓜秧。
“欠吃的,吃了我的黃瓜,一家爛心爛肝爛腸子……別讓我打聽出來是誰,打聽出來我挖爛你的臉,撕爛你的嘴。”
半晌過去了,看熱鬧的人來來去去。納鞋底的媳婦繩子用完了,回家取了繩子又來了,有小孩子拱在娘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嘬著奶。
這時,鐵匠來了。
鐵匠剛從山上搬下來不久。媳婦害病死了,一個人領個六七歲的小丫頭,在后溝找了一眼窯住下,靠打鐵锨飯鏟子啥的過活。
鐵匠和勝長得像,都是大個兒紫紅臉,都不愛說話,一身力氣。
小丫頭聽見吆喝,要看熱鬧。鐵匠不知就里,領著孩子來到場院,離老遠就聽見武他娘在罵人,忙拉了小丫頭要回。小丫頭看見人多,死活不走,還不停往人堆里擠。鐵匠跟著小丫頭,一下就擠到了武他娘跟前。
武他娘正唾沫星子亂飛,一眼看見鐵匠,愣了一下。真像勝啊!她心里一哆嗦,嘴里也降了聲調。
鐵匠看她一眼,出于對這個村里人的禮貌,笑了一下。武他娘心里又哆嗦了一下。勝也是這樣憨乎乎地咧開嘴,笑一下,很短,像笑錯了似的,匆匆忙忙地收回去。
酸棗在拽她襖袖:“娘,我餓。”
武他娘看一眼鐵匠,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眼一紅,拉了酸棗:“回!”
回到家,她無心給武和酸棗做飯,腦子里全是勝。她趴在炕上哇哇大哭,哭著罵著勝。她不知道怎么把日子過成了這樣,怎么就成了全村人的笑話。
村里人同時看見鐵匠和武他娘,似乎才想起來鐵匠是沒了媳婦,武他娘沒了男人。
沒過幾天,媒婆五姑先去了鐵匠家,后來又去了武家,三兩趟跑下來,就成了。
據五姑說,鐵匠就說了一句:“沒人依靠的女人才自己強出頭。”
武他娘也說了一句:“勝不在,我把人過成鬼了。”
兩家并成了一家,三個孩子在院子里玩得高興,鐵匠看著坐在炕邊的武他娘,問:“往后,我叫你啥?”
武他娘心里軟成了一攤泥,臉上淌著兩行淚:“桐花。”
(原載《百花園》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