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唐度的弟弟,唐朝。
從德國輾轉到過瑞士、英國,去年,我來到了挪威。在這里,誰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除了公司的那些同事。
回國?我不止一次想過。每年的圣誕節、國內的春節,我都會想家,想那座北方小城,那里有我年邁的父母,還有親戚好友。
我沒有那么殘忍,置父母于不顧,每年我都會定期寄錢回去,足夠他們體面地養老。
關于哥哥的死,那座城市里很多人都不會原諒我,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
誰知道他會冒著生命危險喝酒啊,我一直以為他喜歡喝酒,喜歡出人頭地,賺大錢。每當家里有事的時候,他都會豪邁地甩出一沓錢,跟父母說:沒事,有我呢。
作為比他小三歲的弟弟,我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來自各方的陽光,總是先照射在他的身上。我如同參天古木旁的一塊苔蘚,人們只會仰望古木的枝葉,誰會在意腳下暗黑濕滑的苔蘚呢,包括我的父母,都一樣。
不是我不想承擔家庭的責任,哥哥包攬了一切,他買了大房子,接來了父母,自作主張退了我租來的小房,把我的一點兒東西扔垃圾一樣扔進了他的家。
原本,我本科畢業已經找到了一家單位,但哥哥說那個公司小得可以忽略不計,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公司,我要努力上進,不能得過且過。
努力上進?我也想。大公司,跨國公司,世界五百強,誰要我啊?
我重新走進校園,讀了碩士。碩士之后,又讀了博士。
我原以為讀了博士,就可以找一個和哥哥差不多的工作,可現實就是這么殘酷,除了搞研究,或被一些基層政府招去裝點門面,并沒有多少大公司對我表現出興趣。在父母那里慢慢積攢起來的一點兒榮耀和資本,又不知不覺地消失殆盡了。
每天,我看著哥哥醉醺醺地走進家門,心里有一萬個不平:憑什么他可以花天酒地就把錢賺了,而我拼了命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卻還要吃他的喝他的?
在我眼里,哥哥越來越像個老酒鬼,父母勸,嫂子哭,都不管用,他依然不是加班就是陪客戶,然后搖搖晃晃地回家。
出國留學,是我突然做出的決定。我對哥哥提出,要搬出去住,他一口就回絕了:不行。我是你哥,我家就是你家,你現在沒有合適的工作,哪有錢租房養活自己?我想說,不要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我說:要不我出國?哥哥說:行。
就這樣,我放棄了繼續找工作,開始準備出國。那一段時間,家里的氣氛異常地好,父母因為我要出國,天天給我做好吃的,好像這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嫂子的臉上也有了笑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終于要離開她的家了。哥哥的事業越來越好,當然,喝酒加班也越來越多。他對我說:放心,出國的錢哥給你準備。
我發誓,那天我說的“早晚得喝死”完全是隨口的氣話,那天晚上,本來說好我們一起研究出國的事,但他又喝多了,我就那么一說,誰知道他真的有病。
唉,父母明知道哥哥得過肝炎,他們怎么就不說呢?如果說了,我們是怎么也不會讓哥哥再喝酒的。
能怨誰呢?哥哥嗎?不,絕對不。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們好,盡管這種好讓我感到沉重深的壓力,有時甚至覺得承受不起,寧可他不要管我。怨父母嗎?不,他們僅有的醫學知識也只是習慣和偏方而已。
哥哥得病的消息,差點兒讓我有從二十八樓跳下去的沖動。家里的天塌了,父母怎么辦?嫂子怎么辦?我怎么辦?
他的病是我們集體犯的錯,也包括他。即使有病,也不要企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把自己擇出去,自己的身體為什么就不知道愛惜呢,不能因為要對我們好,就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任。
哥哥臨走前,我沒有去看他。這是父母和親戚朋友始終不肯原諒我,也一直讓我無法面對那座城市的原因。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肝癌晚期的哥哥已經和之前判若兩人,我無法克制自己,無法讓自己面對他時不自責、不悔恨、不流淚。一想到他的生命已經離我越來越遠,我就不知所措,五臟六腑揪成一團,疼得受不了。
哥哥走了,才三十二歲。父母把他的骨灰拿回家的時候,每個深夜,我都會緊緊地抱著他入睡,給他一點溫暖和力量。
關于二十萬塊錢的事,我是來到德國后才知道的,是嫂子告訴我的。她說父母去哥哥單位大鬧了幾次,經理征求她的意見,她就給了父母。原本她是想給哥哥買一塊好的墓地,讓哥哥安靜地休息,可父母說的也有道理,哥哥住得再好,如果他看見弟弟因為沒有錢出不了國,心里也會難過的。
父母當時告訴我,錢是哥哥早就準備好的。
看著嫂子的郵件,我又一次難過得想死,把頭在墻上撞出了血。
后來,我給嫂子寄去了足夠買墓地的錢,告訴她,一定要讓哥哥住最好的墓園,她說:好。
李宗盛用滄桑的聲音唱著:喋喋不休,時不我與的哀愁。每次聽到這里,我都會淚流滿面。
我們原本彼此相愛,可相愛的方式竟如此慘烈。
(原載《百花園》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