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面前的是王石頭。
“不死了?”
“沒法死。”
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王石頭這個名字,是我在心里給她取的。原因很簡單,她坐下來的時候,土灰色的羽絨服隨著身體的松懈在沙發(fā)上癱軟成一堆,就像一疙瘩圓滾滾的石頭。
被我叫作王石頭的女人,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另一只手去兜里掏紙,沒有。我趕緊遞過去一張,她擦了擦手,又狠狠地揉了揉鼻子,把肉乎乎的鼻頭揉得通紅。
“死都沒法死,我憋屈。”
我在一家自媒體公司工作,說起來是記者,其實就是接聽電話,解答投訴,找點小道消息,甚至遇到像王石頭這樣的,還要做一個蹩腳的心靈按摩師。
誰的頭頂都是一會兒藍天一會兒烏云的,我還一肚子憋屈呢。之前王石頭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活不成了,要跳樓,要上吊,要吃老鼠藥。每次,我都苦口婆心地勸她,給她找出一萬種活下去的理由,說得腦袋缺氧。但過一段時間,她又會打來電話,我一接,她就不由分說地哭起來:“這回我是真真活不成了,你別勸我,我現(xiàn)在就吃安眠藥。”
最后一次打來電話時,我剛被頭兒訓過。原因是我提出要調(diào)部門,我受夠了每天的雞毛蒜皮,我不是在媒體上班,更像一個居委會大媽。頭兒說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小事做不好,到哪兒都是一堆廢材,說得我滿腔怒火,又無處發(fā)泄。正好,王石頭打來電話,說她不得不死。
“要死就趕緊。跳樓,上吊,臥軌,吃老鼠藥,吃安眠藥,點煤氣,抹脖子,哪種方法都行。”我惡狠狠地說。
王石頭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回答,她愣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嘆氣的聲音。“報警找110,死不了傷了找120。”我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過了幾天,頭兒說有人找我。
在會客室,我見到了王石頭。
她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是她,一個多少次要死而沒死的女人。
我說:“要死肯定有死的理由,為啥?”
王石頭說:“日子過不下去了,哪條路都堵死了。”
所有的路都是由一條路引出來的。起頭是她得了乳腺癌,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沒有擴散,切了一個乳房就完了,連化療都不用。可她所在的單位找了個借口,把她開除了。丟了工作,她天天在家穿著睡衣,臉也不洗,愁眉苦臉,老公看了心煩,回家就發(fā)脾氣。閨女讓她檢查作業(yè),她心不在焉,總是弄錯,閨女也嫌棄她。到后來,屋子也不收拾,飯也做得七生八熟,老公開始跟她吵,摔東西,甚至動手打她。于是,她開始一次次地想一死了之,最后卻變成了以死相逼,把老公逼到別人床上去了。
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是老公在外面幾天不回家,一回來又打了她。她真想死的,割腕,就死在家里,要讓家里變成一片血海,讓老公一進門就害怕。念著我以前對她的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對她不厭其煩地安慰,她想對我說一聲謝謝。誰知我劈頭蓋臉一頓吼,反倒讓她不知所措。
我的臉紅了一下。“真抱歉,我那天心情不好。”我說。
她說:“也就是那天,我愣怔了好半天,這世上竟然沒有一個人關心我的死活,我死了又有啥意思?”
“這是你不死的理由?”
“不是。是我閨女的辮子。”
那天上午,她一直坐在屋里想死不死,咋個死法,飯也沒做。閨女跟她爸買了涼皮和燒餅,在客廳吃著,說下午要排練節(jié)目,老師讓統(tǒng)一梳新疆辮子。她老公說不會,閨女飯也不吃了,抽抽搭搭地哭。聽見閨女哭,她心煩,沖閨女吆喝:“別號了,我給你梳。”
想到馬上要死了,也許這是給閨女最后一次梳辮子,她的心還是疼得不行。一根根辮子編得很認真,編到最后淚都滴到閨女頭上了,但閨女沒發(fā)現(xiàn)。
辮子編好了,閨女照照鏡子,轉了一圈,讓滿頭的小辮子飛起來,開心地說:“媽,你手真巧,編得真好看。”說著摟著她脖子,在臉上親了一口:“媽,我以后每天都要編這種辮子。”
呼啦一聲,好不容易堆起來的石頭塊壘全倒了。她嘆口氣:“還真死不成了,死了誰給閨女編辮子?”
“就是,起碼你編的辮子好看,你閨女離不了你。”
“可我還是憋屈啊。”
“誰不憋屈?要是憋屈都去死,那世界上的人早都死絕了。”
“唉……也是啊。”
王石頭臨走的時候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塞給我,臉憋通紅,說:“這是我腌的泡菜,你嘗嘗。”
我接了,她臨出門的時候,我問她:“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她說:“我叫祝紅梅。”
我笑著說:“嗯,比王石頭好聽。”
她大瞪著眼:“王石頭是誰?”
(原載《海燕》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