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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之秘密

西蒙也想找出自己發生轉變的時刻。西蒙想,人是在什么時刻開始成為自己的呢?他現在是在成為自己嗎?七寒的離開讓他成為了自己嗎?

明淺死后半年,我又回了一次臨城,我來拿他的電腦。我想他好歹會留下一些什么,也許是幾個短篇,說不定有一個長篇。畢竟他死的時候已經27歲,他已經寫了多少年?如果從我們高中時代開始寫信算起,那已經有十年。但是明淺生前只發表了兩篇小說,而且是發在臨城的地方雜志上,那跟沒發表有什么區別?明淺的電腦是一臺用舊了的MacBook Air,128G內存才用了一半不到,我想他這些年除了寫作可能真沒干別的。不過我找遍整個電腦,也才找到一百多篇寫了一兩千字的Word文檔,它們待在一個叫“未完成”的文件夾里。回杭州的大巴上,我一路抱著明淺的電腦,我想我這位朋友的一生,可能真的全軍覆沒了。

我不是說這有多么難以接受,這幾年我能接受的事情越來越多。我想每個時代都有一些被時代甩在身后的人,比如我們兩人的父親,在我們童年時代刮起的那陣下海經商風潮里,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離開新歷電廠,電廠不久就倒閉了,他們除了給我們拿回一堆印著電廠名字的筆記本和信紙以外,幾乎什么也沒有得到。我們的初中時期,他們一直以一種下崗工人的狀態,在陳橋鎮四處做一些短工。我想他們是舍不得自己手上的維修技術,但是時代變了,他們熱愛了一些過時的東西。我當然不是責怪爸爸,我也不是說這是什么錯誤,我只是想說,相對這個變化的風潮而言,他們被時代甩下了。

我不知道這樣來形容明淺的寫作是不是不太恰當,但我就是這樣來看待他的寫作的,他一心想要寫嚴肅文學,除此以外他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他寫過一陣廣告,寫過一陣劇本,沒過多少時間他就不高興了,不僅如此,他對市面上流行的小說也不感興趣。整體而言,我認為除文學之外,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的朋友明淺,他師從的作家,他們都比他早生了一百年。他有一個藍色小鐵盒,他把導師們打印成四寸照片,放在鐵盒里。明淺隨身帶著這個小鐵盒,就像攜帶護身符。

但是一個很可怕的問題就是,你發現沒有,如果寫作回報了他的話,我是說,在某種慰藉的程度上,或者說在心靈滿足的程度上,如果寫作回報了明淺,其實他也不會死。我在離開臨城的大巴上打開明淺的電腦,我看著那個“未完成”文件夾,我就想明淺的一生,是不是面臨了一個更大的悲劇。這趟大巴維持著十年前的樣子,它一共才二十個座位,已經非常舊,一路上顛簸不停,要不是臨城火車站距離陳橋鎮太遠,我也不會坐這趟車。我在這輛顛簸不停的大巴上抱著明淺的電腦,我的確是在想那個可怕的問題。我想明淺說不定是死于能力不足。

明淺死于2018年春天,他用了一些安眠藥。那時候他已經出院半年,大家都說,他看上去已經很不錯。再接下去他就死了。再往前兩年,明淺斷斷續續住在三院,三院是我們臨城的精神病院,我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候我和七寒住在一起,那次七寒也在我旁邊。

我們進門時明淺不在病房,醫生說他狀況良好,于是他可以待在自由活動區。不過那道電子鐵門在我們面前打開時,我們看到的景象還是把我和七寒都嚇了一跳。他穿著病號服,右手夾著煙,在白色房子里走來走去,碰到墻才知道要轉過身,他的媽媽舉著他的點滴瓶,一路跟在他后面。我們剛進去,這間房子的封閉門就在我們身后關上了,我聽到電子門鎖“嘀嗒”的聲音,然后七寒握住我的手加重了一些力道,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我的手被七寒握緊,我想起2015年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之江公寓的紅色沙發上,我說到我媽去世了,那時七寒抱著我的手也是又用力了一些。我知道她在安慰我,我知道她在心疼我。其實我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些時刻,我總是有些羞愧,好像在展示傷口。但是這些事就是發生了。但是七寒不知道的是,我媽也在這個醫院里住過。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僅僅是在幾年以前,在我們讀高中時,這個醫院只會出現在我們的口頭玩笑里。

在明淺的葬禮上,我又看到了李浮,李浮穿著一身黑色衛衣衛褲,她目不轉睛盯著明淺的照片,仿佛在確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想起2014年陳橋鎮西云酒店的婚房里,李浮脫下婚紗,換上一身黑色衛衣衛褲,然后她穿過純白色的伴娘們,又穿過地板上那些紅色氣球,直挺挺地離開了房間。我在葬禮上看到穿著黑色衛衣衛褲的李浮,恍惚間真以為她走出婚房的門口,一步跨進了葬禮。葬禮上,陳漁一直站在李浮旁邊,她扶著李浮的肩膀,好像擔心她會倒下去。這是高中以后,我第一次見到陳漁,我的高中女孩,我原本以為我們會在明淺的婚禮上遇見,沒想到她沒有去那場婚禮,卻來了葬禮。不過那能怎么說呢?我當然也已經無所謂。

回到杭州后我又打開明淺的電腦,我已經在之江公寓住了一年,不過我現在準備離開這里,我把之江公寓的轉租信息放在了網上,如果有人來租房,我就隨時準備搬走。不過這一個月很少有人來看房,也許是因為總在下雨,但我想總會有人來租這間房子。明淺去世時,七寒已經帶著里昂離開了一年,她也許還不知道明淺死了。不過她也沒有必要知道,她已經不會再管我任何一件事。不然我想,在明淺的葬禮上,她還是會握住我的手。但是沒有了。

一整個晚上我都盯著明淺的電腦,我把它放在茶幾上,然后我坐在之江公寓的紅色沙發上,一心一意地盯著它。今天早上,我坐上最早一班大巴車迫不及待地趕回陳橋鎮,一路上我都心潮澎湃,我以為我會找到一部長篇小說。那部小說,毫無疑問,它將標志著明淺一生的價值。但是現在好了,現在就剩下這些零零碎碎的文檔。我悲哀地想,也許明淺就是無法完成。我想起明淺出現在西環路的那些“作家下午”,他曾經跟我們說過,他說他的電腦里有一百多個小說開頭,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既然你寫了一百多個開頭,你總會把其中的一些寫完。西環路陽光房的地毯上,七寒坐在明淺對面,她充滿贊賞地看著明淺,仿佛過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那些開頭變成一本本厚重的書。

我面前都是一些不滿兩千字的文檔,我打開了幾個,的確都是一些小說開頭,他都沒寫完。有些文檔內容重復,我看到他在反復調整一些段落。一百個小說開頭你能怎么辦,我生氣地想,就算是一百首詩也好。我和明淺的電腦僵持到半夜,洗完澡后,我再次打開電腦,我把那個“未完成”的文件夾往下拉到最后,然后我看到里面還有一個文件夾。我看到了我的名字,那個文件夾就叫“西蒙”。我打開來后,看到里面是六個Word文檔,每篇依舊很短,最長不過兩千字,看起來就像是幾則備忘錄。前一陣我剛看了一本偵探小說,里面寫到一個危險重重的作家,說他危險重重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還把自己搞進謀殺案,不過即便如此,這位作家都在堅持寫他那部小說,他對我們的偵探說道:“我是一個作家,已經開頭的書我必須寫完,否則我就完蛋了。”我不由得想,我的朋友明淺,他說不定就是無法完成,他就是不能寫完。

這差不多是從初中起我就開始擔心的一件事,在13歲我的少年好友告訴我他要做一個作家,我就分外擔心我會變成他的素材。我一直竭力避免成為明淺小說里的人物。不過,現在能怎么說呢?許多更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這種感受當然很有意思,你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閱讀一個已經去世的朋友留下的六個文檔,那全都關于你。我覺得這也沒什么,我只是很希望這時候七寒在我旁邊。

我打開了第一篇文檔,文檔名字是“危險時刻”。

西蒙想找出那些發生了轉變的時刻,他想注視那個時刻。

西蒙想找出媽媽跟他告別的時刻,西蒙相信一定有那個時刻。西蒙想找出媽媽在清醒的最后時刻跟他說的話,西蒙想,她一定有一個完全清醒的時刻,從那以后她就開始一點一點不再是以前的自己。那個時刻她說了什么?在西蒙極易失去方向的人生中,如果真的被他找到了這句話,那也許會被當成他的指路明燈,另一個意思上,也許會成為某個借口。

西蒙也想找出自己發生轉變的時刻。西蒙想,人是在什么時刻開始成為自己的呢?他現在是在成為自己嗎?七寒的離開讓他成為了自己嗎?于是他更廣闊而漫長的人生里,是要接受七寒的離開,然后在這個七寒缺席的地基上,再從頭長出陌生的血和肉,成為30歲的西蒙?40歲的西蒙?

西蒙感覺,24歲的自己,和17歲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而且眼看著,他以后的人生,都是24歲的延伸發展,而不是17歲。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是怎么回事?陳漁是怎么回事?西蒙想,七寒抹掉了陳漁的形象,同時她還抹掉了他的17歲。隨后呢,因為他的一個錯誤,她把他扔在了荒野上。

西蒙想,重要的是那些做出動作的時刻。或者說,重要的是那些做錯動作的時刻。西蒙想,毫無疑問他做錯了動作,不然他何以至此,不然他何以要在之江公寓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面對這片白色的墻壁?因為本來,本來他坐在這張紅色沙發上的時候,他的對面應該是七寒在黃色燈光里站在水池邊洗兩根玉米。

西蒙一直在記憶里仔細尋找那些發生轉折的人生時刻。實際上,真的找到了那些時刻也不會有用。因為通常到了你往回尋找的時候,后果已經產生。人們說覆水難收,西蒙倒是不介意,一心一意做一個在原地收覆水的人。只不過,只不過問題就是,在從之江公寓開始的這個故事里,一直就是“續寫”才算是故事在發展,其余都算是失敗。留在原地是失敗,找到生活的新希望也是失敗。

從那個時刻起就已經是失敗。西蒙瞇起眼睛,當時他踩上一把椅子,大費周章地去整理他們在西環路上的書架,他把七寒那幾本厚厚的GMAT習題集一本一本搬下來。那張紙就是從那本詞匯書里掉下來的。事到如今,西蒙還是能清晰地在腦海里復原那張被折出三道折痕的紙,還有那上面的幾個日期,那些日期包圍著那句倒著寫的“I miss U(我想念你)”,多么少女情懷。

西蒙把這張紙帶在身邊,積年累月,現在那三道折痕因為被折了多次,顯得軟弱無力。事到如今,西蒙和這張紙相處出了一種“相依為命”的味道,有時他依然怒氣沖沖地盯著它,希望它能明白自從它從他的頭頂飄下,他的生活就此他媽的全完了。不過他們現在是老朋友了,畢竟只有它分享西蒙的秘密,除了它,還有誰能理解那個晚上西蒙會在手機上撥通李開的號碼呢?

我們歸咎于西蒙的性格吧:西蒙喜歡采取行動。發生任何事情,西蒙喜歡做出反應。到了現在,西蒙會承認,以他迷糊不清的性格,他絕沒有那種能力,能在事情順時針往前發展的時候,就一針見血地識別那個時刻,然后做出正確的反應。

如果說西蒙缺少識別的能力,那么西蒙更缺少采取正確行動的能力。實際上,西蒙經常采取錯誤的行動。如果實話實說,我們可以說,西蒙采取的行動,只是為了平復自己的感受。西蒙靠感受來行動,西蒙需要平息內疚,平息不安,平息憤怒。

為了平息內疚。

為了平息不安。

為了平息憤怒。

西蒙采取行動,行動帶來后果。

我給自己倒了半杯金酒,想起冰箱里還有幾瓶酸梅汁,我又兌了點酸梅汁進去。然后我就拿著這杯酒,在之江公寓這間長方形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突然想到,2016年10月,那張紙從我頭頂飄落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在西環路的房子里走來走去。明淺說我需要時時刻刻對自己的感受做出反應,眼下我也需要做出反應,只不過眼下我身邊空無一人,我能做的就是給自己倒一杯酒。我突然想到這說不定是一件好事,我是說,我身邊突然誰也不剩下了,這意味著不管你做出什么反應,你也闖不了禍,你也傷害不了什么人。

我當然挺憤怒,作家是否擁有這種權力來描寫人物?我的朋友明淺,他擅長使用肯定句,他給我安排上了不少形容詞。明淺的語氣,就好像我生來就是一個被觀察的人一樣,而且我還沒法替自己辯解。我不是說因為他死了。要是你作為人物出現在小說里,你能替自己辯解的機會就大大減少了。尤其是當小說變成白紙黑字,你基本上就只能在喝咖啡的時候詫異地看完這個故事,你看到自己出人意料地頂著一些自己都非常陌生的形容詞,要不就是自己都十分陌生的性格,你一定會和我一樣詫異,你也許會和我一樣還挺憤怒。然后你把眼前的書推遠一點,繼續喝桌子上的咖啡。你知道你不能對此說什么,你當然不會說這個人物和自己完全無關來讓自己重獲平靜,你知道他寫的就是你。你也許會想人生充滿誤會,你會想對作者說:這位朋友,你想錯了。到最后你又會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然后你繼續喝咖啡。

我有點措手不及,主要是在明淺這篇文檔里,我一下子撞見了太多故人。說實話,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而且實際上,幾乎這里面的每一個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了。這種感覺非常詭異,我不得不直奔冰箱給自己弄出一杯酒。我的朋友明淺死了,死之前,他給我搞了一個紀念碑,他把每一個人都提了一遍。

明淺寫到了陳漁、李開,還有七寒。我的朋友明淺,他關注我的愛情,也許是因為我其余的人生實在乏善可陳。是的,我是那種想要一個好愛情的傻×,這件事聽起來非常沒志氣,也的確沒志氣。我沒有明淺有志氣,他一心想要寫了不起的小說,為此搞出不少事情。我又想其實也沒什么事情,主要是他讓自己死了。明淺想要成為那個藍色鐵盒里的照片,現在他真的成了一張照片,卻永遠不會跟盒子里那些黑白照片有什么關系。也許他就是因為發現自己成為不了盒子里的照片,所以他才讓自己死了。

我的朋友明淺為我的人生做出總結,他說我淪落到如今的處境,是因為“危險時刻”出了錯。他說2016年10月那張紙飄下來的時候,我做錯了反應。

我沒什么好辯解。有時對于明淺的言論,你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不過是想說,我們不就是需要時時刻刻做出反應嗎?誰能保證你對每件事都做對了反應呢?說不定你哪一天也會在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每一個人,發現美夢已經成了一場空。此刻去把事情歸咎到危險時刻做錯的一次反應,不免顯得有些耍流氓。

我想我說不定可以把這篇給七寒看看,要是我還能找到她。我突然想起來,在2015年持續了一個夏天的“作家下午”之后,七寒其實沒有看過明淺的任何作品。也許她會愿意看看明淺的這篇文字。而且,這兩年來我仍然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要是七寒知道事情的開始是因為那張夾在GMAT詞匯書里的紙,她會對我有多一些原諒嗎?會不會有多一點可能結局會不同?

我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金酒,酸梅汁不夠了,幾口酒就讓我的臉發燒。我住在29樓,面北是落地窗,我看到樓下修了一個月的停車場還沒修好,望下去一片磚瓦,像是一個廢墟。我回過頭看到這個房子空空蕩蕩。我想,可不是嗎,人生可不就是糟透了嗎?

不過順便問一句,你們怎么看待厄運?是不是作家都在盯著厄運,自己身上的厄運或者別人身上的厄運?是不是一定要寫點什么?一定要因此被改變什么?老實說我討厭這一點,所以當我遇到七寒,我差不多就是想讓我的過去都見鬼去。我要過一種非常好的生活,哪怕我的好朋友瘋了,哪怕我媽媽在一個認不清自己是誰,也認不清我是誰的情況下死了,我也還是要過一個幸福的生活。我不是差一點就成功了嗎?

可是,到頭來我還是拿著一杯劣質酒,在一個空曠的房子里走來走去。到頭來明淺自殺了,七寒離開了,而且她不可能回來了。我也很想我媽媽,明淺說我想找出我媽跟我告別的時刻。當然了,我當然想找到那個時刻,我做夢都想找到那個時刻。

我媽去世以后,我才發現我媽的一生對我像是一個謎。實際上我感覺我的人生中,每個出現的女人都很像一個謎。17歲我搞不懂陳漁,搞不懂她那些說掉就會掉下來的眼淚,搞不懂她為什么能恰到好處地處理脆弱與堅強,她又堅強又喜歡哭,那些眼淚在她離開很久以后也還拴著我。我曾經以為我了解七寒,這兩年她走之后,我才發現這個曾經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她的理想,她的痛苦,她為什么要來愛我,其實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很可怕,七寒可能是我最不了解的一個人。而我生命里的男性,我則認為全都一目了然,我知道我爸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怪我爸,而且不瞞你說,我認為我也了解明淺。

我媽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實際上,我媽的病到最后也沒有確診。她一點一點喪失記憶力,但是沒有人能記清楚這件事開始于什么時候。我想我媽對自己的記憶和認知越來越力不從心的時候,我們其實都還過得相安無事。等我們注意到這件事,她已經記不住很多事情了。先是她的工作出了問題,她那時在紡織廠上班,那家紡織廠就在原本的新歷電廠邊上,我爸就是在那里和她認識,后來新歷電廠在我初中時倒閉了。

紡織廠的經理是我媽的初中同學,她和我家住同一個小區,我那時候住校,周五晚上我回家,經常碰上她登門拜訪。我不怎么喜歡看到她,有時候我背著書包在門口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事了。她說我媽的工作效率下降了,原本一天縫紉機能做200件馬甲的量,現在150件也保不齊了。后來她每次來,那個數字都一點一點下降。

我那時候在自己房間做作業,周五聽到的都是這些談話。他們坐在客廳飯桌上,我爸和我媽坐在一邊,阿姨坐在另一邊。我爸會給三個人都泡上茶,看上去很正式。我爸總是賠著笑,我爸好像并不太當一回事,我經常能聽到客廳響起我爸的笑聲。我爸笑聲爽朗,說不定他以為這些笑聲能把阿姨一次比一次焦灼的“這樣下去可怎么好”給掩蓋下去,說不定他以為這些笑聲能讓我媽的問題變得不值一提。

后來有一天,我爸說我媽的工資就按她的產量來,我爸說你給她減一點工資吧。阿姨看上去總是一臉可惜,她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她看會兒我爸,又看會兒我媽,依然很焦灼地重復她每次來都會重復的話,她說原本我媽的效率是車間里最高的。后來我想,這位阿姨也許比我們每個人都更早地失去了我媽,她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的員工,她表現得手足無措。后來我們也是這樣的,后來我們也手足無措。

在那些談話里,我媽也坐在這位阿姨的對面,我媽臉上也總有笑容,如果我們能早點兒察覺的話,也許我們就能發現,我媽臉上的笑容其實很奇怪,她有點兒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出了問題,又好像不明白他們坐在一起討論的就是她的工作。

我沒有太關心這些談話,那時我在房間也沒有在專心做作業。我高三了,作業當然非常多,不過那時我還失戀了。高三開始不久,我和陳漁就分手了。我們那時換了班級,陳漁留在原來的班級,我則去了高三的沖刺班。那個班級課業緊張到密不透風,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其實我也不知道跟我家這些周五的談話有沒有關系,我開始動不動就沖她發脾氣。我們一直吵架,陳漁總是哭。她一邊哭一邊來扯一扯我的衣服,后來我每次想起她的這個動作就覺得自己混賬。

我那時候很“中二”,第一次撞上愛情,莫名其妙地以為這些爭吵和眼淚是愛情的一部分。而且我那時候已經開始逐漸顯露出一個嚴重的缺陷——我好像是一個預料不到后果的人。只要事情在繼續,不管是在多么肉眼可見地惡化,我都不會預想到事情真的結束的一天。有時候你知道某個人會在你生活里消失,但你就是想象不到他消失的那一天,你不會去想一想消失的意思是不見了,是你身邊一個好端端陪伴你的人不見了。

我差不多一直在助長這份感情的惡化。爭吵,眼淚,道歉,和好。然后下一次。那時我們經常買旺仔牛奶喝,高二我們坐前后座,我經常給她買旺仔牛奶。我們的座位兩個禮拜換一次,每次我們坐靠墻位置,陳漁就把那些紅色的旺仔瓶子一個一個在窗邊壘高。我們的座位旁邊,總是有一片紅色的旺仔的臉。陳漁很喜歡收集,不僅是旺仔,她也收集更多別的,我們寫過的紙條,甚至是六一兒童節我買來一袋零食時那張彩色包裝紙。我很久后才會明白,那是她在表達珍惜。

我們的很多次爭吵,通常是一瓶旺仔牛奶就可以和好。我幾乎以為可以一直如此。我拿著一瓶旺仔牛奶往上跑一層樓去她的班級,我敲敲她的窗戶,然后把旺仔留下。然后我在手機上跟她說抱歉,我說“對不起”,我說“再也不了”。通常我會在晚自習上收到她的短信,我知道我們會和好,三個小時后我們又會一起沿著湖邊走去寢室。我對這些事有把握,雖說我不知道“再也不了”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了。但是那天我敲敲窗戶把旺仔放下的時候,陳漁喊住了我的名字,然后她拿著旺仔追了出來,陳漁拉住我的手,然后把旺仔放進我手里,我下意識收緊了右手。陳漁笑了笑,她臉上是我最熟悉的溫柔表情,實際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溫柔,她看我不想接旺仔,又把旺仔放進了我的口袋,那時剛剛入秋,我穿著我們的灰色校服,陳漁把旺仔放進了我的校服口袋。她再次沖我笑了笑,然后轉身回了教室。

當然,再也沒有以后了。

我知道是我的問題比較多而不是陳漁,但實際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被撲面而來的內疚籠罩住,失戀把我帶到了一個尤其陌生的地方。也許陳漁的意義是告訴我,我不屬于那種能照顧好愛情的人,同時這件事還告訴我,我也不屬于能夠讓愛情隨風去的人。我那時更不會知道,這兩件事加起來,會讓我以后的人生變得很麻煩。

這些事情纏繞在一起,我就沒特別注意到我媽。我爸說減工資以后,那位阿姨也沒有再來。一直到我快高考那會兒,有個周五晚上她又來了。那次氣氛非常凝重,我不知道我媽去哪了,總之那個晚上她不在。阿姨坐在我爸對面,這次沒有茶,阿姨說我媽把一批衣服全做錯了,現在全部車間開了夜班在返工。我爸的表情也非常嚴肅。我爸說這批衣服我們給廠里賠。阿姨像在等我爸的一個答案,不過她也許知道,我爸其實是沒有答案的。

聽我爸說了這句話后,阿姨嘆了口氣,然后,她又嘆了口氣,她望了會兒她對面廚房的窗戶,然后她又看著我爸說,不用賠衣服,但是紡織廠不能再留我媽了。我想原來她是要給我爸一個答案。然后她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在客廳沙發上翻書的我。她說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們要帶她去醫院。我坐在沙發上想,她給我們又一個答案。

我和我爸帶我媽去臨城做了CT檢查,我媽躺在那張白色的床上,檢查室的門在我們面前關上,然后又迅速地打開。我看到CT圖上我媽的腦部結構,說實話,我連這張圖都不能面對,但是這張CT沒有檢查出任何問題。

我高三剩下的兩個多月,我媽就自己待在家里,我爸依然每天出門跑運輸。我爸讓我先別管這事,先把高考考好。我爸還是堅持我媽沒什么事,他說我媽就是累了。那時候我也認為我媽沒事,我們都沒想到我媽的病會發展到后來那么嚴重的地步。

如果你拒絕接受一個真相,你就會對那些非常明顯的線索也避而不見。我高考前最后兩個月,我媽的狀態已經很不對勁,有時候周末她經過我的房間,總是一臉詫異地看著書桌前寫作業的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好久不見的人,她露出友好的笑容,站在我旁邊想我的名字,然后我媽說“西蒙,你怎么在家?”我鐵了心要對這些事視而不見,而且我覺得只要你一味拒絕接受,你也能催眠自己。

二模結束以后那天,我回到家已經七點鐘了,我在客廳里蕩來蕩去,腦子里算著我的分數和可以去的學校。其實我可以跟我媽分享一下這件事,其實我需要她給我也提提意見。但是我知道,我媽已經不太能真的理解這件事的意思,她只會一臉笑容說“你想去杭州嗎?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城市”。僅此而已了。我在客廳蕩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準備吃飯。我打開電飯鍋后,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水和米。我媽忘記插上電了。我站在電飯鍋前閉上眼睛。那時快八點了,我爸還沒回家。我把電飯鍋里的米和水倒掉,然后我下樓買了兩份面,和我媽一起吃了面。那天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電飯鍋的事,可是它不是那種只要掩蓋一次的漏洞,它是一個漏洞的開始。

我高考結束后那個暑假,我媽忘記把電飯鍋插上電這種事隔三岔五就會發生。其實她已經不能再好好做一頓飯,她要不就是放多了水,要不就是放少了水。要是我媽是不愿意做飯就好了,或者她要是生了什么別的病不能再工作不能再做家務也行。總之那時候我是這樣想。實際上,我覺得那無數次我看到的煮爛的米已經把我迅速地,你知道嗎,就是已經迅速地把我打趴下了。不是后來那些時間搞壞了我,不是為了防止她出意外,我需要時時刻刻跟在她后面的時間,不是中心醫院里每次給房間消毒時,我需要給我們倆舉著那把防輻射的傘的時間。不是那些時刻把我擊潰,我早早已經趴下了。后來那些時間,我只是撐著在等時間過去。你們覺得明淺能找到這個時刻嗎?要是他打算把我當作他的素材,他能找到我閉上眼睛的時刻嗎?

我大一那年,大部分時間我媽都在中心醫院住院。我們先是去三院看了神經科,我媽在三院住了一個月,但那里的醫生查不出任何病癥。后來我們聽說中心醫院有一位著名的腦科醫生,我爸找了好幾層關系,后來是這位醫生給我媽做了手術。他的診斷是我媽是腦萎縮,但實際上,最終也沒有確診。他給我媽做的手術其實是放掉了腦部淤血,手術后我媽的身體好了很多,但是對腦萎縮依然沒有用,如果我媽是腦萎縮的話。

每天早上八點是醫生的查房時間。我期待見到這位醫生,他每天準時出現,用一種平緩的語調詳細問過每一個問題,不過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張見慣了生死的臉,表情幾乎不會有任何一點起伏。我想那是當然,每天在手術室里打開別人的腦腔,不少人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他當然不會每一次都賠上情緒。

我爸每次都是一臉笑容地迎接這位醫生,我爸一輩子臉上總是露著笑,但是他不會再有否認服裝廠阿姨時那種爽朗的笑聲了,實際上,他后來再也沒有了這種笑聲。每天早上八點鐘的中心醫院,我爸臉上的笑容友好又虛弱,他非常詳盡地回答醫生的問題,如果他回答的那些指標都挺正常的話,我爸整個人就會非常輕松。要是碰上不好的狀況,我爸其實也已經不會有什么大反應了,他問醫生接下去應該怎么調整,然后當然,一切按醫生的建議來做。我爸做的唯一一個決定是接受了腦部手術,往后待在這個醫院的一年時間,實際上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我爸很快就明白了這件事情,我爸在那間病房里,飛快地明白到他接下來能做的事情其實就是聽天由命。

病房里除了我們還有另外一位病人,七十多歲的老人,植物人,他踩著三輪車去做零工,下班路上把自己摔了。他一直沒醒,一年后我們出院,他沒醒,還在輸液。照顧他的是他的女兒和女婿。我爸喜歡和他們聊天,工作和家庭都聊完之后,他們只能每天分享兩個病人生命體征的數據,還有每天早上會送來病房的賬單。我爸看著賬單說:“嘿,昨天輸的那兩袋藥,居然要兩千塊。”正在給她爸爸做按摩的長發阿姨接話說:“可不是嘛,我爸每天這一袋葡萄糖,夠他吃多少山珍海味了。”然后那位矮矮胖胖的丈夫會總結說:“醫院里哪能計較這些呀。”

他們比我們更早來醫院,對待病床上的人昏迷不醒這件事,他們已經應付得很好。對待醫生每天的查房,他們比我爸更加不抱期待,我想:的確,你不能每天都期待一個植物人會突然醒來。這實在不是一件能由得你決定的事情。

不過我不是,那時我剛剛大一,我剛結束我的少年時期,我想對于任何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他最不明白的詞語就是聽天由命。但是問題就是,問題就是你依然什么都做不了。我對醫生有很多期待,我每天都萬分認真地等待中心醫院早上八點鐘的查房時間,我總希望也許某一天的早上八點,這個醫生會跑來告訴我們,我媽的病還有另一種可能,我媽可以被治好。

每周三是病房的消毒時間,給我們這層病房消毒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護工,他大概六七十歲了,身體瘦小而干癟,他每次出現,都穿著一身黑色衣服,拿著兩把黑色的傘,面無表情。每周三晚上是他的時間,他幾乎每次都不敲門,不過我們已經很早就聽到了從前面病房里傳來的他吆喝一般、拖長調子的“消毒了消毒了”的聲音。他拿著那兩把幾乎比他本人更高的黑色的傘出現在病房門口,然后再次對我們喊一遍“消毒了消毒了”,他的意思是讓病房里其余的人都出去,我爸和那位小個子胖墩墩的叔叔,每次看到這位護工都會非常自覺地溜出房間,我爸他們很喜歡和醫生交流,也喜歡和護士交流,但他們很少和這位護工說話,他們好像挺怕見到他,因為他好像就長著一張拒絕交流的臉。

等他們離開之后,他就撐開一把傘遞給我,再撐開一把傘遞給長發阿姨。我們得在紫外線消毒的時間里,用這把傘撐住病人和自己。

消毒的十分鐘對我來說很難熬,傘又厚又重,每次五分鐘之后你就得咬著牙關依靠意志力去舉著它。我媽一般這時候在睡,這也是我們唯一獨處的時間,我們在一把傘下面。我那時候會對我媽說“沒事的”,我說“你會好起來”。我一輩子不知道怎么承諾,我總想承諾了就應該做到。我沒能讓我媽好起來,以后就更加拒絕去承諾。

十分鐘之后,他從我們手上收走傘,他依然面無表情,有時他接過傘的時候,會看一眼我的手上被傘支架勒出的紅色勒痕。

大一寒暑假我待在病房里,醫院里的生活其實就是那么回事,它有自己的秩序,有時候重復到讓你忘記時間。早上八點鐘醫生查房,晚上九點鐘護士查房,每周三紫外線消毒,叫餐電話,折疊床,開水房里堆積的煙蒂。在中心醫院的一年時間,我們一直和這一對夫妻還有他們的植物人父親住在一個病房,病房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沒有身份差別的地方,病房太平等了。不過離開之后,我們就得接受外面的秩序。我們后來沒有再聯系,我不知道病床上那位老人有沒有醒來,我差不多只記得他每周二要輸一份昂貴的胡蘿卜汁。

除了寒暑假,其余時間我很少去醫院,我在杭州讀書,其實離臨城也不遠,但是我讓自己逃跑了。我媽剛到中心醫院那會兒很瘦很瘦,等到出院的時候身體已經好了很多,我也仍很感激那位醫生,那場手術應該幫我媽延長了一年多生命。大二快結束的時候我回家,我媽又很瘦很瘦了。我媽在我大二時去世。

我看了明淺那篇《演唱會》,我有點弄不清楚,明淺是在挑哪些事來寫呢?《演唱會》只有寥寥兩百字,明淺寫得像一篇新聞報道。有時我看他寫的這幾篇文字,我會誤會死的人是我而不是明淺自己。

2013年,許巍“此時此刻”演唱會全國巡演,那時陳西蒙大二,夏天他跑去青海散心,旅途把攢了一學期的生活費幾乎都花完了,那張五百塊錢的演唱會門票,是他身上最后的錢。西蒙就在一個粉絲群里問是否有人要拼房住,只有余七寒一人回了他,加了微信后西蒙才發現余七寒是女生,也就作罷。那幾年西蒙一直過得很窮,那天演唱會還剩下最后兩首歌,他就去趕公交的末班車,住到那時在下沙讀書的明淺寢室里去。陳西蒙見到余七寒要在兩年之后。

我媽去世之后,我出了一趟遠門,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我在火車站接到我爸的電話,我爸斥責我一個人跑去蘭州干什么。后來對我的許多決定,我爸的態度總是反對。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一直是這樣子,我想不起在我媽生病之前他是什么樣子了。有時候我想也許我不僅失去了我媽,我也失去了我爸。不過,我爸的憤怒也挺好理解,畢竟我從前雖然貪玩,也還不會一夜之間給自己買一張去兩千公里之外的火車票。我在火車站聽我爸的電話,我想對他說,其實你也不太想在家里看到我,你差不多一整天也不會跟我說一句話。但我當然沒這么說,我聽他數落完,我說我會注意安全,然后我掛了電話。

我在火車上第一次思考疾病這件事情。你們說,疾病是一種自殺嗎?我覺得疾病是對生命的一種放棄。我覺得我媽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于是她才生病了。我猜我媽過得并不幸福,或者說,我媽對未來不抱希望。有幾年我爸過得很頹廢,就是我初中那幾年,新歷電廠倒閉之后那幾年。我覺得我爸根本不愿意接受這件事,他每天出門晃來晃去,我媽好不容易給他找來的工作,他做幾天就不愿意了。差不多到了我初三那年,他才開始跑運輸,并且迅速愛上了這件事情。我爸對于開貨車的愛完全不亞于做一個電工,他早出晚歸,一天能在陳橋鎮和臨城市中心跑好幾個來回。到了我高中,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已經好了不少。但是我覺得,我媽可能是在那幾年被嚇壞了,她也許認為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

我那時候還找了另一個理由,我認為我媽對我也不抱希望。不然,我覺得她可以等一等,我反正會長大的,不是嗎?可是正如明淺所說,我的少年時代,過得實在太隨心所欲了,我從沒想過我以后的人生。我猜在我媽看來,我也沒什么指望。我想我媽也許需要一個承諾,不管是我爸還是我,我媽需要我們保證后面會有一個很好的生活。也許這樣她能活下來?當然我現在已經不這么想了,不過當時我才20歲,我的人生一夜之間被改變了,沒人給我解釋,我只能給自己找一些解釋。

火車一共開了三十個小時,等我走出蘭州火車站,我才發現我根本沒想過接下來幾天要干什么。我想我之所以只能沉默以對我爸的質問,主要是我的確不知道我來蘭州是干什么。那時我也不知道,我往后的人生,會做出不少“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的事情,我的朋友明淺在《危險時刻》里將會寫道:“西蒙需要平復自己的情緒,為了平復情緒,西蒙做出行動。”明淺還會在另外一篇文檔里寫道:“西蒙一般不會說自己要去做什么,西蒙一般只會發現自己在做什么。”眼下我發現自己在離家兩千公里以外的一個陌生火車站,而此時已經深夜了。我在手機上給自己訂了一家青年旅舍,然后我打車過去。

出租車把我在一個居民區前放了下來,我在這個居民區往前往后走了兩百米也沒看到旅館,然后我才意識到旅館就在這個居民區里。但是小區門衛一番盤查,硬是把我攔住了,我到蘭州的第一晚,發現這個城市對我真是戒備森嚴。我只好在網頁上找到旅館電話,打過電話后我又在門口等了十多分鐘,才等到旅館工作人員來給我開門。我跟著他在小區里七繞八繞,最后乘著電梯在一幢樓的六層停下來,我們出現在一戶房間前,門上還貼著掉了一半的春聯。

他們把一戶小區住房改成旅館,進門后是一個小小的前臺,兩個房間被改成六戶上下鋪,另外還有兩個獨立大床房。本來我訂了一個上下鋪,但是這時十二點了,為了不把大家吵醒,我就改了大床房。我把行李箱扔地上,洗完澡后,我就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接下去幾天我要干什么。

人們都說旅途可以散心,不過我想,一個人如果能給自己安排一場旅游,如果他能決定好在一個陌生城市吃什么,看什么,認識一些什么人,再在天黑前乘火車去另一個城市。我想他要是能夠精力完備到做這些事情,他應該狀態也不差吧。而我在那時候,我其實不知道怎么取悅自己。

半個小時后我發現,要是靠我自己,我可能要在這個旅館躺上一個禮拜。這樣我就在旅館墻上的旅游團廣告上聯系了一位導游。我的運氣挺好,他明天出發的甘南線環游,還缺一個人。我給他發了信息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給我打電話,九點鐘我已經坐在他車里。他是西寧人,開一輛面包車,此外我還有兩個旅伴,我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

往后七天,我們四個人幾乎一直在這輛車上。車一直馬不停蹄地開,有不少時候我真的覺得,這輛車可能不會停下來了。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山川河流,有時候整整一天也開不出一片草原。我很快就厭倦了草原與牛羊,四處都看不到人,我只好關注我的旅伴。

他們兩人都不多話,相對來說,男生更加沉默,幾乎不會主動說話,不過只要你和他說起一個什么話題,他又會自然禮貌地回答你。也許還因為他一天到晚戴著一個防曬的黑色手袖,看起來就會挺奇怪。幾乎每件事他都先征詢女生的意見,吃飯住宿,語氣總是很溫柔,溫柔到讓你覺得不對勁。女生就正常得多,除了她從不提及自己的喜好和私事。不過,在我看來,她更加奇怪,也許是因為她待在他旁邊,經常就是待在一個奇怪的人旁邊的那個人,讓你覺得更加奇怪。

他們從不住在一起,也幾乎沒有牽手這種身體接觸,唯一的一次親密舉動是有一次男生幫女生系鞋帶。那時他走在我們后面,他喊女生名字讓她停一停,然后他跑上來幫她把鞋帶系好。我和導游站在旁邊,看著他蹲在我們面前,仔仔細細地系鞋帶,我們都有些不太自然,但他們倆倒是好像覺得很正常。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女孩子就要伸出手摸摸男孩子的頭發,但是她沒有。那個瞬間我心里一顫,她的眼神溫柔又沒有希望,我差不多猜測他們之中說不定某個人是絕癥病人,要不兩個人都是絕癥病人。

我和明淺說這些事,我說我有點疑惑他們是不是情侶。

明淺說,這也挺正常。

我說“你認真一點,我在給你提供素材呢”。我說完又有些后悔,從前我經常和他這么說話。可是現在不太一樣了,現在我其實經常想躲著他。你的朋友想成為一個作家,而你呢,你看著就像一個悲劇人物。

明淺說:“你可以當作自己的素材。”

我看了看兩邊的草原,云朵離你真的非常近,就像你真的跑兩步就可以摘到。我回復明淺,我說我不會再寫小說了。我想我在散心,散心的意思是要把事情給忘了。

我想明淺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也許是因為它們不夠像災難。但是怎么說呢,要是他也在這輛車上,也許他會聞到一些災難的味道。

第六天我們到達青海湖,他們倆都有點“高反”,女生更加嚴重。那天我們住在帳篷里,那地方除了這頂帳篷,真是什么都沒有。我們身上誰也沒帶抗“高反”的藥,男生準備自己出去找一找藥店,導游很自責,他說這地方不可能有藥店。但他溫和地表示,還是要出去找一找。那時傍晚了,氣溫驟降,他套了件襯衫,茫然地在汽車開進來那條泥土路上往前走去。

兩個小時后他回來,也沒有找到藥店。不過好在明天我們就返程去西寧了。晚上他坐在女生旁邊,一直沒睡,我在帳篷里睡不好,醒了好幾次,我看到他靠墻坐在女生床邊,燈光里睜著眼睛。四點多的時候我又醒來,我看到男生不在。

說實話,我對這個女生的好奇要多過男生。但她不是那種你在她身上可以找出一件什么事情的人,有些人的神秘之處就是你找不出原因他們為什么是這樣子。她讓我想起陳漁。她們就像是高中課本上的物理題,你永遠別想搞清楚原理的源頭。但這個男生不是,他一看就像是出了什么問題的人,他更像是經過了某種化學反應,好比兩種物質放在一起產生了氣泡,毫無疑問他在冒氣泡,當然了,化學反應本身也足夠奇妙。我在四點鐘爬起床去找男生,他果然在門口抽煙。

他問我“是去廁所嗎”,我說“不是”,我說“我發現你不見了”。他也不驚訝,他分我根煙,又說“你要不要去穿點衣服,這兒現在太冷了”。的確太冷了,我一走出帳篷就覺得要被凍死了。但我也沒什么衣服,一共兩件襯衫我都套身上了,話又說回來,我也沒打算過要在早上四點鐘站在這地方的戶外抽煙。

我抽完了一根煙,然后我說:“嘿,怎么總不見你們住一起?”他還是不驚訝,然后很平靜地像之前回答我要點一個什么菜一樣回答我的問題,他說他晚上都不睡覺的,睡不著,所以不想打擾她。

我又問:“你們是情侶嗎?”他說以前是,但她這趟旅行結束就要去結婚了。我說:“啊,怎么回事?”我倆站這說話,一開口都冒白氣。他真的有問必答,他說:“我有抑郁癥,除了抑郁癥外還有別的毛病,總之我不適合和她結婚的。”

我還想知道一些別的,但是問不出別的問題了。我們又抽了兩根煙,這時快天亮了,我和他去那條泥土路上看了日出。

回杭州的火車上,我看到許巍的演唱會消息。演唱會時間就在我回到杭州的第二天,網上已經買不到票,但是我看到有人在轉票。我出門的時候身上有三千多塊錢,這時候剩下五百多,就是那張門票的錢。我那時候大二,我的高中才結束不久,正如明淺所說,我的高中除了許巍、竇唯、樸樹,我幾乎就沒聽過別人的歌。我覺得明淺說不定是在嘲笑我。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去聽這場演唱會。

我在火車上買下那張票。回到杭州以后我住在學校里,身上已經沒有錢,不過黃龍體育場離我學校非常遠,那天肯定不能回來住,而且我在網上找了半天,體育館邊上,青年旅舍的上下鋪都已經賣完了。那時候我加著一個歌迷群,我就在里面問有沒有人可以拼房住,七寒是第一個回我的人,她在網上的名字就是余七寒,所以我以為是男生。我們加了微信后,我才發現七寒是女生,所以拼房就沒成。那天到了最后,我少聽了兩首歌,這樣可以趕上去明淺學校的末班車。

演唱會之后,我和七寒沒有再聯系過,她朋友圈發得很少,我覺得她相當神秘。偶爾一次兩次,我看到她的狀態,于是我知道她在國外念書。我見到七寒是在兩年之后。

大學剩下那兩年,我把時間消磨在圖書館。我很少再去上課,我對自己的專業課不感興趣,我選的是英語,這非常奇怪,我是我們班級里的四個男生之一。有一段時間我去想巴別塔這個問題,我對巴別塔的存在本身不理解,我又想,如果學語言的意義僅僅是為了繞過巴別塔,如果只是這個意義,它就太無聊了。

當然啦,這只是一個托詞,我只是想給自己放棄專業課找一個理由。這理由有點玄乎,沒什么人能理解,有時我自己也不理解。有不少次我想要休學,但是我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爸受什么驚嚇了。有時我仍想起陳漁,想起那些我戳戳她后背給她遞紙條的語文課,還有窗戶邊的旺仔牛奶瓶。不過我也只是偶然想起,陳漁是那種需要人照顧的小女孩,而我此刻像一片廢墟。

那兩年我看的書也許比明淺還要多,我只是想消磨時間。消磨時間有很多種方式,看書是最簡單的一種。我看了許多好小說,看得囫圇吞棗。有時我想,我看的這些書,明淺一定希望自己能寫出其中的一本。但我只是喜歡沉迷在敘事里,我喜歡在他們的敘事里飛快地進入另一些地方。那時我想,小說的意義,是出現意義比較重要,還是描述出一個讓人沉迷的世界比較重要?然后我發現,很多我喜歡的書,它們都在努力把這兩者都做到。我在那段時間看的書,作者都比我早生了一百年。

我原本是校報記者,每月要交上一兩篇稿子,那時我連記者也辭去了。我看書,但我不想寫任何東西。我不想是那種,你知道吧,就是你遭遇了什么苦難,然后你成為一個作家。我在圖書館看到萊辛在一篇訪談里說:“我之所以成為一個作家是因為生活里的挫折。”我在圖書館金黃色的陽光里看到這篇訪談,我簡直生氣極了。我想我絕不會因為遭遇了災難,就一定要賦予災難價值,這有點太像是受它擺布了,不是嗎?

那兩年我與明淺聯系很少,也許是我對一個想要成為作家的人有一些敵意,我不想靠近一個對災難感興趣的人,我也害怕我會成為明淺的一個人物。我想好了,我絕不能成為一個人物。而我的朋友明淺,那兩年正在他的作家之路上加速狂奔。

我盯著明淺的第三個文檔,我還沒有打開《咖啡館》。我讓自己緩一緩,我的玫瑰花路將要鋪開,我不打算立刻去看。

品牌:百花洲文藝
上架時間:2023-03-15 17:50:51
出版社: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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