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拉和米法是一把剪刀的兩片。
不,她們不是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更不是爭奪一個男人的情敵。相反,她們的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一十歲了。這樣就好理解了,她們是兩個退休的中年婦女,或者說,廣場舞大媽。
島拉原本在老年大學畫畫,跟著姜教授畫竹子。勉強能在一叢竹子旁邊畫一只大公雞的時候,米法說:“姜教授動機不純,別跟他學了。”島拉問米法:“從哪兒看出來的?”米法說:“我都打聽過了,他老婆去年走了。”島拉奇怪:“這有什么,班里的同學一半都是單的。”可米法說不一樣,愣是把島拉拽走了,讓她去跳廣場舞。
米法帶著島拉來到小廣場,大功率音箱把島拉震得心動過速。她喊米法,說太吵了。米法壓根聽不見,她穿著緊身T恤和短裙,小腿緊繃,腰肢舒展,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像姜教授說的“驕傲的公雞”。島拉站在隊伍的最后面,手忙腳亂,比畫得很難看。
兩個小時太難熬了,島拉的耳朵一直咕咚咕咚地響。米法跳完,卻依然笑意盈盈,保持著挺拔的姿勢。島拉明白了,米法這是故意的。第二天,米法再叫,她死活不去了,又繼續去畫她的竹子和大公雞。
兩個人的明爭暗斗不是一天兩天,是三十年。從畢業分配到一個單位開始,自己不比,別人比啊,提起一個,總要捎帶另一個。哎呀,島拉的對象在機關上班,米法老公好像是教師,島拉勝。米法提拔成副科長了,島拉哭著去找主任,憑什么啊?主任也覺得好像是對不住島拉。于是,半年后,島拉也提了副科長。在單位,兩個人工資待遇一樣,在家里,兩個人同樣生了女兒。相同點又讓她們保持著特殊情感,米法的老公蒸了包子,一定要給島拉帶幾個,島拉老家捎來了紅薯,也要有米法一份。就這樣,過了三十年,一直到同一年退休。
退休以后,兩個人結伴買菜,一起吃個小火鍋,喝個茶,短途旅行,你好我好,但暗流依舊洶涌。島拉在朋友圈發一張新畫的竹子,米法必然發一段跳舞的視頻;島拉發一張老公炒的菜,米法發一張老公做的蒸餃。兩個男人不勝其煩,你們何必呢?
其樂無窮。島拉和米法認為,這樣才有意思嘛。
當島拉已經可以在竹子旁邊畫鷹的時候,她第一時間發了朋友圈。很奇怪,米法毫無動靜。她又發了一張山水,米法還是保持沉默。
不對,有問題。島拉直接去敲米法的門,沒人;打電話,不接;打她老公電話,通了。米法老公說,在醫院,等結果。
島拉是一路跑到醫院的,從門診部追到住院部,在二十一樓找到了剛辦好手續的米法。一見島拉,米法驟然變色,沖她老公喊:“誰讓你告訴她的,讓她出去。”
島拉忙退出去,站在走廊上等米法的老公安頓好出來。“怎么回事?才幾天不見,她怎么瘦了那么多?”
男人垂頭掉淚:“懷疑是肺癌。”
島拉靠墻站穩:“懷疑嘛,還不一定不是?”男人說:“希望不是。”
回到家,島拉關上門,哇哇哇地哭。老公喊她吃飯,她不開門,也不吃飯,就是一直哭,好像得病的是她。
幾天后,結果出來了。米法確診為肺癌,中晚期。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島拉:“不能告訴她。”男人說:“行,不告訴她。”男人偷偷給島拉打電話,年近花甲的男人,像個無助的孩子,哽哽咽咽,語無倫次。“米法不讓告訴你,你就當是肺炎。”
島拉拎著一罐小米粥和兩個小菜去看米法,一進門就喊:“媽呀,你可嚇死我了,還好是肺炎。”
米法笑起來:“我也嚇得不輕,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呸呸呸!趕緊好了跟我學畫竹子去,別蹦跶了。”
“還畫呢?姜老頭沒對你怎么樣吧?我好了得趕緊排練,我們團6月份省里有比賽,我是領舞。”
其實,從醫院回去那天開始,島拉已經不再畫畫了,她不想讓米法不高興,盡管米法不知道。她在網上找肺癌病人的食譜,然后,一樣一樣給米法做。
米法還是嫌棄島拉。說她腳笨手也笨,切的菜像檁條,煲的湯舍不得文火慢燉,自己好得慢,全怪她送來的飯不好。島拉說:“米法啊,有的吃就不錯了,裝病號才有這待遇,再不趕緊好,明天我不來了。”
島拉的飯依然按時按點送來,米法的男人完全亂了方寸,天天就守在病床邊,拉著她的手,一言不發。島拉一來就攆他出去,老夫老妻了還秀恩愛,受不了。她想讓他透口氣。
米法沒有一天天好起來,情況越來越糟,瘦得走了形,說話也幾乎沒力氣了。
米法說:“給我……找一套最漂亮的衣服……高跟鞋……”
島拉說:“好。”
米法說:“我姑娘……”
島拉打斷她:“什么你姑娘,那是我姑娘。”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2017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