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光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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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們 一
1994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回故鄉。那是南方的一個中等城市:守舊,慵懶、固步自封。幾經奔波,我擠進了市里某區的文聯,做了區報的小編輯。渾渾噩噩中,幾年就晃過去了,忽然從某日開始,一股股浪潮不知從哪里襲來,攪得我們暈頭轉向、心神不寧;停薪留職!下海!掘金……這些時髦的詞,充斥著城市的大街小巷。城市蠢蠢欲動。一批批弄潮兒,相攜著向那更南邊蜂擁而去。就膽量和被洗腦的程度來說,面對肆意泛濫的物欲,我執拗地站在一旁,遠遠觀望;而面對世紀末洶涌的商業大潮,我的同事們,一幫小地方的微不足道卻又自得意滿的碼字者五味雜陳,無所適從。
精神漸遠,物欲肆虐,人們一猛子扎進去,由不得誰了……
我的第一桶金里面充滿了機變……這是我們區文聯的秦兵,衣錦還鄉時給我們大講特講的傳奇。兩年前,他停薪留職,去了深圳。這次回來,就是要跟過去做個了斷:離職。他說,我賺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在我們這個小團體里,他是一個罕有的言行一致的人,這次也不例外。他不僅海侃創業的奇跡,而且惠饋我們,出手闊綽得令人咋舌,不僅送給我們每人一條24K金的手鏈,還請我們到本市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海吃了一頓。我們這班窮酸文人,總算體識了什么叫真正的燈紅酒綠(平時我們只在它的外圍經過)。而他本人就像一枚金幣一樣,在我們這群灰頭土臉的人中間閃閃發光。酒酣耳熱之時,他帶著幾分醉意,口齒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說,別窩在這里……沒出路的……到外邊來吧,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文學早死了,這個空殼子早晚得玩完。你們趕緊自找出路吧……
不久,他走了,連帶我們的心也一并牽走了。陸續地,稍有門路的人,各顯神通,義無反顧地奔前程去了。留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者,時時唉聲嘆氣,日日憂心如焚,但都下定決心,捱到最后一刻。(我們深刻地了解自身的弱點,即便是拋棄尊嚴,賣了身體也近不了任何一桶金的身邊。)這最后一刻也很快就來到了。一日,于頭(區文聯的負責人,我們習慣叫他于頭)把我們十幾號人召集到他的辦公室開會,傳達有關區政府的指示。于頭念完文件,目光翻越老花鏡框,瞅著我們問:“你們聽明白了嗎?”徐千文(他喜歡寫些豆腐干大的文章,美其名日“短平快”。所以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千文,他不僅并不以為不妥,而且干脆來個順水推舟,所寫文章均署名徐千文,本名倒給遺忘了。)說,“當然聽明白了,不都是些場面上的官話,套話。電臺廣播天天講,聽得我們耳朵都起繭了,好像除了那些詞外沒別的了。可是那些跟我們有什么關系?”于頭急了,“怎么沒關系?這里,文化領域要走市場化、產業化的道路,意思就是,”見我們仍無動于衷,于頭顫動著嘴唇說,“意思就是,要我們自己養活自己。”屋子里突然靜了下來,一切都凝固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徐千文冷笑道:“老一套,說來說去,我們不正是自己養活自己嗎?誰白拿了?”于頭急了,“自己養活自己的意思是政府不管我們的工資了,”我們這里歲數最大的趙姨呻吟道:“到我們老了,到我們老了,來這么一句話,上面那些人說得可真輕巧,對我,對我們這批人來說,何以堪?”她劇烈地喘息著,仿佛那呼吸在計著次數。趙姨有嚴重的哮喘病,據她說是在五·七干校時勞動時累出來的毛病。“那種搏命的勁頭,那種苦呀,你們是想象不出來的。”她經常對我們這些年輕人說,語氣怪怪的,讓我們感得很不舒服。說實話,我們對她的五·七干校呀、勞動改造思想呀、各種形式的運動呀,均不感興趣,那是他們的時代,與我們的時代隔了整整一個時空。在我們眼里,那只是些話語、名詞而已。于頭趕忙殷勤地陪著笑,“您老別著急,別著急,對于像您這樣的人,上頭早已擬定了政策,確保你們安享晚年。”聽著花白頭發的于頭說這些安撫的話,我覺得頗為滑稽,于頭與趙姨不過相差七、八歲而已。老的有了保障,那不上不下的徐千字則憤憤不平地嚷道:“太不公平了!我們這批人,什么孬事都趕上了:年青時,上山下鄉,好不容易回了城,有了份工作,以為會做到老,現在又來這么一下……我已屆中年,精力不濟,卻讓我自謀出路,豈有此理!”于頭笑嘻嘻地說,“你也別發牢騷了,算是不錯了,坐在家里,每月憑空拿幾百塊錢的生活費,等到了退休年齡,就可以拿退休金了。”徐千字梗著脖子,叫道,“放屁,那幾百塊錢,讓我怎么養家糊口呀?”
“你平日里不是經常有稿費拿嗎?”
“那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的。”
于頭正了正色,不再理會徐千文的糾纏,提高嗓門說:“鑒于現今的形勢,基于大家安身立命的大計著想,我們也要搞招商引資。”大家面面相覷,犯了糊涂。我們自知我們與商與資八桿子打不到一塊,說有一點兒聯系,便是爬格子,領幾個稿費,或是每月幾百元工資。于頭沉默著,好像故意空出時間,讓我們活動活動腦子。可是沮喪的情緒激發不出一丁點兒的火花。倔強的靜默。于頭清了清嗓子,“今天,你們把你們的辦公室清理出來,連同我這間,一并出租。租金呢,用來偶爾辦個活動,或是貼補貼補大家。不過,條件是你們必須每月至少要交三篇作品上來。我會搬到后面的那棟新樓里辦公,屬教育文化衛生部門,很容易找的。”見我們沉默,于頭接著說:“你們應該知足了,雖然貼補不了多少,但至少不用像現在一樣天天來上班,那樣就有時間找別的事做,兩頭拿錢,何樂而不為呢,你們說對不對呀?”
我們無話可說,我們能說什么呢?我們只是些被時代選擇的人,不得不被動接受。本來,我們的編制就怪怪的,聘用人員,不屬于事業單位的編制。惟一可抱怨的便是命運那看不見摸不著神秘莫測的東西,它把我們推到改制的浪尖風口,不給我們任何的準備----過去所受教育的種種不僅幫不了我們,反而成為我們的枷鎖。我們完全懵了,困在現時里,既積累不到過去也看不清未來。當然,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我們深知我們民族的苦難;我們也認同,當今貧窮落后是我們整個民族的硬傷,我們必須改變,我們不得不改變。可是,可是……問題出在哪里?這個世界好像變成個人的舞臺,紛紜亂舞;曾經的社會中堅分子反而大都成了弱勢了?想當初,我考上省外那所著名的大學,轟動了整個工人新村,人們眼里滿是傾慕,仿佛我就是那金光大道;我也這么以為,未來清清楚楚就在前方。現在,我非但沒有寫出一部象樣的作品,連生存也成了問題。問題當然出在我身上,問題當然不全出在我身上。大學畢業,我窮于應付前程。(值國家分配臨近終結,愈來愈多的大學生分配不到相應的位子)我及家人奔波數月,也只勉強見縫插針式地擠進了這間“小廟”----我們區里文化站的寫作協會。因為編制早已超標,后進的人員一律采用聘用制,并且說這是對外的說法,在待遇方面和正式編制沒二樣。有什么辦法呢,至少有了一張辦公桌,我也知足了。由于僧多粥少,協會組織的采風呀、深入體驗生活呀、研討會呀、名家講座呀都沒我的份,我只能寫些應景就時的文章發表在區報上。曾經深惡痛絕之一的吹噓,成了文章的唯一風格。我暗自安慰自己,那不是我真正的水平,那不是想要寫的東西,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如今,連那點點的搬弄文字的機會也失去了。何以為存……我方寸大亂,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拉上窗簾,投入黑暗的懷抱,唯有此,懸浮的心才稍稍可以落實了。在黑暗中,我思啊,想啊,除了一無所能,我想不出別的結論。我整日整夜不睡覺,腦袋固執地空轉著。最后甚至連父母也不想見,我害怕看見他們受傷的眼神,更害怕他們慣常得不經大腦的寬慰。一點點的刺激,我都不愿承受。
日子一天天過去,沮喪竟也一點點消失,我發覺人不可能呆在同一情緒中太久,因為人很會適應,一旦適應,那情緒也就傷害不到自身了。我打起精神,考慮起自己今后到底要做什么。不知從哪里看到過:說是人幾乎就是架機器,只要受點訓練,什么都會做。我也可以的,問題是我要做什么?不,關鍵是社會需要我做什么?這個我不知道,只得求助于社會關系,廣羅信息。父母很賣力地到處張羅。當然,父母很訝異我的自愈能力,愁苦的臉上綻出一點寬慰。可我卻一點也不體諒他們;我現在的狀態,他們也要付一點責任。從小到大,他們以慈愛之心牽引我向上。而我有時覺得,那是根無形的繩索,拖拽著我,無暇歇息,無暇旁顧。我好想停下來,好想看看遠處那片林子里的鳥語花香。可我稍一走神,父母馬上堆著笑臉,和顏悅色地湊近來告誡我:學習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為了讓我有深臨其境之感,他們特意帶我和妹妹回了趟老家,在那條蜿蜒湍急的河溪里,體驗了一回什么叫逆水行舟。而我卻望著河溪里往來的小舟呆想:也有很多順水而行的小船呀,看他們多么悠閑自得啊。為什么學習一定是逆水行舟呢?可不可以順水行舟呢?我把問題丟給了父母。當時,父親是廠里的宣傳干事,母親是小學語文教師。他們擅長將問題的解答細致化、復雜化,認為說得越多,就越透徹。在從古到今,從遠而近的娓娓道來中,我的注意力在他們老生常談的言詞中滑落了。現在想想,為什么任何問題都可以用同一套言詞來解釋呢?既不能說不對,又感覺是在敷衍。不過父母的心是實實在在的,他們將能提供的不多的資源幾乎全部用在我和妹妹身上,好像他們是為我們而活著的。這點,我很早就體察到,并且不能做到無動于衷。因此,我自愿套上那條繩索,順著他們看準的方向努力向上,雖然不時遭遇挫折而處于崩潰的邊緣,所幸也安然度過。而在那些危機時刻,我所憎恨的,所攻擊的自然全都在那條繩索上。對于我那些不理智、不公正的指責,父母默然不語。事后,我猜想,他們一定很寒心吧。我自己也陷入深深的自責當中,不由自主地又套上那條索鏈……循環往復,真不知盡頭在哪兒?我想,大概沒有盡頭,我可能會不自覺地推陳下去,一代又一代。但也說不定,我會終結這種循環,因為我已意識到了。誰知道未來會是怎樣的呢?
而如今,父母在我們的折磨中漸漸老去,越來越虛弱,卻依然盡力用顫抖的雙手、蹣跚的步伐為我們遮風擋雨,開山劈路。而作為女兒的我卻依舊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體諒父母的一番苦心。這是怎樣的不孝;作為父母,這又怎樣地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