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情穩定得很快，第二天便能坐起來，臉上也有了血色；只是呆呆地坐著，好像沉浸在什么里。我瞄準一個機會，一個她回到現實的機會，主動跟她搭訕：聽說你是作家，發表了好些作品，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作品，一、二篇都行。我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那么想看她的作品，只是這個念頭很強烈，一直逼迫著我。她開始楞了一下，隨即臉微微一紅，低頭說：寫得不太好，讓人見笑。我說：我能理解，我也是學中文的，也曾有過寫作的夢想，可惜，陰差陽錯我始終落不下筆。她的眼睛一亮：真的，你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此后，我們無話不談，從創作談到現實，又從現實談到創作，感覺相見恨晚。

當我聽到她現在正深陷創作的瓶頸期，生活又遭逢變故，身心俱疲時，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在她的悲訴中，我的想法漸漸成形。她說：前陣子，我的神經幾乎要崩潰了。因為結婚多年一直不育，丈夫和他的家人逼迫我離婚。我不明白，以前丈夫對這事總是不以為然，為什么現在突然顯得比誰都急呢？王八蛋！后來，我才知道，他跟公司一個年輕的下屬搞上了，那女的還懷上了。我呢，像個傻子、瘋子，拋棄自尊，費盡心機地利誘他、討好他、威逼他，心心念念著他會顧念這么多年的夫妻情份而回心轉意。結果，他更狠地踐踏我，否定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好像連開始也不曾有過，最后，便連家也不回了。我的歇斯底里嚇倒了所有的人，周遭的人都躲得遠遠的，唯有我媽不肯放棄我。她真是受了不少苦，我太不孝了！

我長嘆一聲：在這方面，我的境遇不比你好，或許比你更糟。為什么現在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怨婦呢，是這個時代出了問題嗎，因為太開化了？還是我們到了這個所謂危機年齡呢？

你也有麻煩嗎？離婚了？

他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殘忍的家伙！他寧愿選擇死，和那個女人……

咬牙切齒間，我倒抽了口涼氣：那個女人，純真的目光，一臉無辜的模樣……似時光倒轉十年前的我。始終如一！這些日子，我耿耿于懷他曾經的諾言。忽然間，一切都已了然：他的諾言不是針對我的，而是針對他所謂的愛情。他愛純真恬靜，他的愛始終沒變，變的只是我這個人，這顆越來越勢利的心。

怎么可能！你們……平時關系不好？她驚愕詫異的表情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沒有人能接受這個。死者為大，活著的我自然要接受世人審視的目光。第一時間聽到這事的人，本能地認定我就是逼死他們的兇手，我自己也隱隱覺得；一旦得知真相，世人一定又轉而嘲笑我吧，我也自嘲：愚鈍的可以！但總不甘心：一定另有真相！

恰恰相反，平時我們很恩愛，認識我們的人都很羨慕。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覺得這可能是個夢，不久，夢就會醒的。但是，現在我也陷進惡夢中了。

不過，不過，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呢喃，你難道沒有一丁點的覺察嗎？

我對著她苦笑：每個人都這么問我，當然各懷有不同程度的懷疑。這些都無所謂。最讓我耿耿于懷的是，他們以死的形式來告之我。這點我怎么也接受不了，也不可原諒！

真的殉情了？！她的驚叫把我們兩人都嚇了一跳。她紅著臉連連向我道歉。

我含著淚光笑道：沒什么，我比你還荒唐呢。鬧劇還是悲劇？有時候我會傻想，如果他們真的相愛到了連死都不在乎的程度，我應該給他們讓路，甚至我可以為他們立傳，寫一部沖破道德樊籬的愛情悲劇。可笑吧。

她走過來抱住我：不，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這就是那所謂的命運嗎？這可怕、可詛咒的命運！怎么做？我要怎么幫你？

我現在什么都接受了！倒是你，現在還難過嗎？

老早就不難過了，反而覺得輕松，我的心沒了牽絆，有種放飛的感覺。我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么那么執著。現在，我一心撲在寫作上，心無旁務，別提多稱意，可就是沒有什么突破，這點讓我有些茫然。

問題出在哪兒呢？

很多，比如故事老套，敘事沒有變化，語言又像是例行公事似的……好像哪里都不對勁。我覺得一開始我的構思就有問題，不知為什么總是回到老路上。

我猶豫再三，終于開口道：我有一個請求，不知你能不能答應。這是一個別人的心愿，我沒有辦法完成，不知你能不能幫著完成。當然，這全要看你認為值得不值得？決不勉強。

什么？她似乎很感興趣。

我把桑以薇的事詳盡地說給她聽，其間，或者更早，我心里就一直有個念想：我今時今日落得如此的下場，一定有理由的。這大概就是個理由吧。

為了加深她的印象，我特意回了趟家，把埋藏于雜物堆里的那捆日記翻出來。我們仔細研讀，詳加討論。最后，她對我說：應該，不，一定要由你來寫。

我的時日不多，不可能的。

你摸摸自己的心，它一直就擱你的心里。積存折磨了你十多年，是時候釋放出來了。這樣，你先擬個大綱，構搭個框架，能寫多少就寫多少，我會幫忙到底。別放棄！給自己個活著的理由吧，這對你現在的狀況有好處。

在她頻密的鼓動下，我的心開始活絡起來。不過，要從哪里開始呢？我搜索枯腸，不得要領……

她提議從兩方面著手：一是從你的心里，二是從那些日記中，找尋兩者的共鳴，想想什么最觸動你的心？

心里？日記？對了，手稿！遒勁的字體。《藝術家們》。鏡中像。霧一般的夜晚。煙一般的思緒。我把它們放在哪兒啦？仿佛應答似的，從遙遠處傳來裊裊之聲：林語秋跟我的弟弟很像，你會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