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深光幽火
- 念杉
- 2444字
- 2011-03-05 21:32:07
她將目光慢慢轉向我,膠著在我的臉上。許多年以后,我還是無法確切地說出我當時的感受,我的身體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戰栗、惡心。某一天忽然醒悟:其實直覺已經告訴我,那大概就是死神的目光吧。
“你以為呢?關鍵在你,筆握在你的手里?!甭曇艏饫?,好像費力喊出來的。
我半天才緩過神來,期期艾艾地說,“這個……我很為難。如果以他的視角來寫,難度相當大,可以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如果以你的視角為主,當然有你那些日記作藍本,好寫多了。但問題是,讀者會怎么看呢?他們一定會以為作者在為不道德的行為辯解;如果啟用一個旁觀者的話,老套的道德說教,我都嫌煩,更不用說讀者了。不純的感情糾葛,一不小心就可能寫成艷情小說。你一定不希望這樣吧。”
她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耐煩地擺擺手,“無所謂了!你愛怎樣就怎樣?!?
我無言以對,心情一下陷入她的陰影中。
“我,現在就快死了,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我慶幸自己能認識他,他為我打開了一番新天地。即使很短暫,也讓我覺得不枉此生。人生二字,濃收了萬千的滋味,作者的責任就是把它分解出來。至于道德……對作者來說,就是將深入骨髓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有位作家說過,一部好作品的誕生,關鍵在于作者的性情與作品的主旨是否相符合。也就是說什么樣的人寫什么樣的作品。我完全贊同。還有,只要你動筆,你必然參與其中。雖說‘作者已死’甚囂塵上,但語言確確實實是從你的腦袋里流出來的,不可避免地染上你思維的色彩。在我們的故事中,你也有份。你好自為之。”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她來。這孱弱的軀殼下掙扎著怎樣倔強的靈魂!看來,她真的下了功夫。“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在日記中并沒有看到你所說的那番新天地。能不能請你簡單地描述一下呢?”
“你沒看出來?你竟沒有看出來!你這個窩囊廢!怪物!蠢蛋!”她突然像哨子一樣尖叫了起來,扯扭著幾乎剩下一張皮的臉,額頭上密密的汗珠往下流,和眼淚匯在一起,糊了一臉,粘住了落在臉上的發梢。
她姐姐跑了進來,抱著哀嚎的她,不停地安撫:“沒事,沒事,我馬上讓醫生給你打一針鎮痛劑,不痛,不痛……”她騰出一只手,向呆若木雞的我揮了揮手。
我腦袋空空地走出醫院,失了魂兒似的在街市上亂躥。
林云!當有人喊我的時候,我才斂起星星點點的意識,定神看去,只見一位穿棕紅色呢大衣的年輕女子站在商場門口,朝我招手。
我那熱情似火的高中同學--夏莉。我有點兒怕她,她的熱情似乎有種非把你燒熔了不可的力量,而我壓根就不想被融化。
“大作家,瞧你這付模樣,至于嗎?就是真的走投無路了,還有我這個朋友呢。你的事,我都聽說了。這年頭,就這樣。現在呀,你我都不吃香了,都過時了。怪可惜的,你待錯了時代。你在報上的文章,我拿給我的同事和鄰居看,他們都贊你是才女。我說,可不是呀,在中學,她就顯露出文學的天分,文章寫得特棒,還會作詩呢。唉!這個時代不需要這些了。你看,我現在不做工人階級了,跟人合伙承包了這個商場。為自己干,挺帶勁的,特別是錢來得快。看著屬于自己的這么多錢,那個心花怒放呀,你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你一個人的。你看,這枚大鉆戒,到夜里直晃人眼;還有這個足金的手鐲,黃燦燦的,多漂亮的顏色,你摸摸,沉甸甸的,讓人感覺踏實。還有這金項鏈,多別致的款式,港貨,內地買不到的。我身上戴的這些,一個小工人一輩子也賺不到。有錢的感覺,真的很好。你別拿那種眼光看我,這是個經濟時代,一切都繞著錢轉。誰會賺錢,誰就是人才;誰賺得錢多,誰就是英雄。你看那些巴巴地圍著我轉的人的嘴臉就知道了。要不要放下你的那套假清高、臭架子跟我一起干,我決不會虧待你的。我雖然功課不如你,但做生意,我發覺我真得很有天分耶。我跟你說,我們班的高才生楊群,現在就在我手下做采購……”
“夏經理,您原來就在這里,讓我好找?!币粋€禿頂的中年男子,腋下夾著公文包顛顛地一路小跑過來。他諂媚地恭維了她幾句,又警惕地瞥了我一眼,臉色變化之快讓我震驚,仿佛夏莉那邊陽光燦爛,而我這邊則是陰云密布。他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夏莉熱情地向我道別:“我有事要辦,下回再聊吧。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找我,就打上面的手機號碼。對了,你應聘的那所學校,我爸已找人打好了招呼,沒問題的。不過,當老師有什么好的……”
我覺得自己又給淋了個透心涼。
我仇視地瞥了一眼商場大門:裝潢得氣派。這家前身趾高氣揚的國營商場,現在像夏莉一樣,穿金戴銀的,諂媚而又倨傲。經濟時代?還不如說是私有化時代,個人主義時代。經濟大潮淹沒了一切,望去一片汪洋,人心在其中沉浮。大學時,聽過一種說法:補償原則。極度缺乏,會報復性地補償,再慢慢趨于平衡。歷史便是這樣輪回。那位教授憑此大膽預言:90年代的文化枯竭必將在不遠的將來得到極大的補償,當然這需要一個契機,這契機是什么呢,就讓時間去揭曉吧。那位教授一向愛標新立異,加上我對理論的東西缺乏敏感度,所以對他的觀點不置可否??墒墙陙頉坝颗炫鹊纳虡I大潮席卷之勢,讓我不得不時常想起教授的觀點。存在即合理,存在主義的思潮曾裹挾了大學,連我這個對理論反感的人也常常不自覺地撿人牙慧。既然合理,當然接受,自然而然地讓它成為歷史一段??墒?,存在的就真的是合理的嗎?我很懷疑。這個時代不合理的存在到處都是。難道是我看世界的方式本身有問題?一想到這些,我內心蟄伏的某部分就起來反對我,情緒抵觸,思維阻斷,讓我永遠停留在疑惑的表面。在這點上,我承認我大學的好友李維英給我指出的:你的心眼沒有打開,只滿足事件表層那部分可見的,所以才會老抱怨沒什么可寫。李維英已小有名氣,她寫的短篇小說故事平淡,但結局往往出人意料,令人印象深刻。而我認為,她扭曲了故事內在的邏輯,人為的刻意太明顯,為結尾而結尾,說得難聽點:嘩眾取寵!當然,從某方面看,這也是為我自己的無所作為找借口。我的周遭平凡又平淡,激不起我心中的漣漪,甚至連死亡也不能。這一點尤其讓我感到害怕。沒有激情的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酷刑??嵝淌莿e人加在我身上的,我決不會自虐,因而灰心,恐怕我不是這塊料,不禁心有戚戚焉,我曾那么地喜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