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深光幽火
- 念杉
- 2573字
- 2011-03-24 22:05:08
以薇從廣州回來,感覺特別疲憊。在家躺了一天,腦袋卻像剎不住的車,橫沖直撞:醒時,徜徉在繁雜的記憶里;睡著了,則在夢魘中輾轉。她覺得,這樣呆著更累。她似乎被某段歲月絆住了,在其中左顧右盼,心緒不寧……她決心跳出來,最好的辦法便是使自己忙碌起來,最好是忙得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一大早,她拖曳著虛弱的身心,懨懨地來到位于夫子路商業街上的服裝店。當她見到店鋪門上的匾額以及門口裝扮得如山洞的時髦小店時,眼睛一亮:久違了,我的伙伴!蒙蔽心智的黑暗瞬間退去。這個費了她許多心血的小店撐起她的世界,是她生命的興奮點。她迷醉地盯著匾額上清秀的字體:薇子女子服飾店。薇子是她的乳名。有一段時期,坊間盛行姓名學,據說是從臺灣那邊傳過來的,多年潛心研究的成果,說什么一個人的名字預示和影響此人的一生命運。雖然不全信,但以薇很想對它探源索解,以期從中證實自己的平凡或不平凡。年過中年的名學專家翻著一本厚厚的書,仔細推演了一番,搖搖頭說:這個名字不好。一生勞碌,賤命一條。我可以幫你稍加修正,便可轉為富貴之命。不過,要多加六百塊錢。母親聞聽,拉起以薇便走,嘴里嘖嘖抱怨:六百塊,搶劫呀,還不如留給自己做小富翁。以薇的感覺非常糟糕,埋怨母親太造次;又賭氣說為什么給取了個卑微的名字。母親瞪起眼睛:你媽我,還有你爸,大字不識幾個,取個名字容易嗎。芙蓉花開時節,生了你姐,取名芙蓉,不知怎么寫,央求別人代寫去報戶口。過了大半年,才從吃公糧的人口里曉得,不叫桑芙蓉,而叫桑以蓉。五月時節,后院的薔薇開得熱鬧時,你出世了;本想叫薔薇的,可要隨你姐,只好將錯就錯,叫桑以薇了。你現在怪我,我怪誰去,小時候家里窮得經常揭不開鍋,哪里上得起學……母親順勢又開始念叨她的苦難經了。簡直是在炫耀!以薇常常覺得,母親輝煌的苦難史是這個民族特定時代苦難史的一部分,他們有共同受難的經歷?,F在,他們都老了,遲鈍了;歷練便落到了她這一代人身上??墒牵覀冞@一代人正共同經歷著什么呢?以薇似乎知道,仔細想想,又似乎不知道。正如對這個問題的感覺:茫然、郁悶抑或找不到出路?似乎都不是。出路在一條條打通,可能性愈鑿愈寬;改變?變來變去,好像說法變了,但內質沒什么變動。倒是生活因為物質的豐富而變得多姿多彩;可為什么往往一轉頭,反而感覺自己越來越貧窮……唉!以后我將給我們的后代絮叨什么呢?還是貧窮嗎?物質上的貧窮,我們不能與我們的上輩比肩,但在精神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縱觀歷史課本,千百年來,族人拼命勞作、掙扎,節衣縮食,最終還是脫不了個貧字,無論在精神還是物質。似乎苦難沒個盡頭,不是這里,就是那里;不是左,就是右。
不過,桑以薇這個名字并不土,比桑薔薇順口,但也不洋氣。給小店起名時,桑以薇煞費苦心,想了又想,最后想起了自己的小名薇兒。不正式,將兒改成子,薇子,挺洋氣的,有點東洋味道。大家都很贊同,只有母親和俞輝覺得別別扭扭的。
拉閘門半開著,凌小春正在店里忙著整理貨品。她是店里的唯一店員,雖然是從母親的鄉下老家投奔來的,為人倒還機靈。
以薇把卷閘門推上并扣住,又理了理掛在外墻上的藤條。藤條是以薇和母親一起做的,綠色的粗尼龍繩上密密地纏繞著用絹做成的枝葉,遠遠看上去象模象樣的。店鋪成縱深狀,用一布簾將它隔成前后兩部分。前廳陳列著熨燙平整的服裝,后廳則堆放著還來不及整理的貨品。兩面比人還高的大鏡子貼在近門的左右兩面墻上。布簾的一角擺著一張半人高的弧形立柜,上面放著一部紅色的電話;一組矮柜倚墻而臥,旁邊斜著一張藤椅。對面則用屏風隔出一個小小的換衣間。墻上斜斜地釘著幾套剪裁簡單卻韻味十足的夏裝,就像隱形人穿著衣服撒手撒腳地貼在墻上,衣服上還吊著時尚的飾品。由于光線不好,大白天也得開燈。雪亮的日光燈裝在吊了頂的天花板玻璃板里,如此,燈光既柔和又不至于太弱??孔髩σ贿厭熘难b,另一邊和中間兩排已掛上秋冬裝。夏裝的掛衣架上插上了打五折的醒目牌子。過道中間,小春正在熨板上熨燙衣服,地上堆著一大捆鋼質的衣架。一切顯得擁擠卻又井井有條。
以薇和小春打過招呼,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說:“力度要輕一些,不要把衣服燙得板結了?!币赞备f過多次,可她不知不覺地就使上勁了,也許在鄉下時做慣了體力活,一時難于改過來。小春臉一紅說:“對不起,薇子姐。我心里一急,手腳就不覺重了?!币赞迸牧伺乃f:“沒關系,慢慢來,估計今天也不會有多少客人?!?
據以往的經驗,今天是星期一,一般來說是顧客最少的一天。
小春看上去像朵含苞待放的骨朵兒,小巧玲瓏,還差點氣候。只要稍稍累積點閱歷,馬上就會怒放。多么讓人羨慕的年齡,以薇也曾擁有過,只是當時渾然不覺,悄然流逝掉了。
小春平常沒什么愛好,有空就看看電視,生活上也沒有太高的要求,是個很知足的小女孩。她寄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進進出出,總覺得找不到立腳的地方,就好像她是一根無用的竹竿,放哪兒都礙事。想過出來租房子,但母親托人捎話來說,不可以出去住,一來不安全,也怕她學壞;二來租房子再便宜也得花錢。她賺的大部分錢都得寄回家。她的哥哥是鄉里十年來考上重點大學的第一人,雖然鄉里也給了些補助,但對于身處大城市的人來說杯水車薪。父母寧愿苦自己,也不能讓他在外面受半點委曲。他們敲骨吸髓地存著每一分錢,待攢到他們認為拿得出手時便寄給他。他們寄予他全部的希望和未來。小春并不覺得有絲毫的委曲,認為這樣做理所當然。小春不愛讀書,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小學畢業后才讀了一年初中便輟學在家幫著干農活。起早貪黑地辛苦了幾年,幾畝田地也只是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溫飽。母親眼見女兒越來越大,便四處托人在城里找活干。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以薇要請人,小春的母親便風風火火地帶著她找到以薇母親,又由以薇的母親將她們領到小店。以薇本不打算請外地人,特別是鄉下人。并不是以薇歧視鄉下人,而是因為做服裝生意,店員的形象代表著這個店的品位。但小春的母親苦苦哀求,甚至讓女兒給以薇下跪??粗簧钫勰サ脹]了尊嚴的母女倆,以薇動搖了。她們視她為救命稻草,贈與她以珍寶般的一籃子雞蛋;以薇于心不忍,那種求人的滋味,她也嘗過,感同身受。可又擔憂前景。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將她留下。像她那樣年齡的小姑娘很快就會被城市所同化的,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可能變得比城里人還時髦。在打零工時,以薇見過這樣的人,他們以驚人的速度改變著面貌,比城里人還象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