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以星的二姐到底為何要見我呢？我不是醫生，手上也沒有傳世的秘方，一點忙也幫不上，甚或很有可能幫倒忙，因為我不善于安慰別人，在那種氛圍里，我會莫名地緊張，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懵頭轉向，往往不自覺地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話，讓人尷尬。退一步說，我和她確沒什么交往，雖說是十多年的老鄰居，見面也只是行注目禮而已。但又不能說不熟悉，這個地方，家家戶戶沒有秘密，大大小小的事件大家共同經歷，只不過角色不同而且不時輪替著。在我的印象里，桑家是一個讓我不愿靠近，一照面便情不自禁警覺、對立起來的怪異家庭。霸道兇蠻的母親，如果不幸成為她的敵人，惡毒的咒罵攻擊決不會輕易離開你；面無表情，沉默不語的父親；弱不禁風的大女兒；目中無人的二女兒；自娛自樂的小兒子。市儈的惡劣主導著良善，他們家事端不斷。惡人自有惡人磨，一物降一物，不知是民間的自我安慰，還是一條屢試不爽的真理。反正，兩次外來的沖突，將那母老虎的氣焰打消了不少，再加上一場大病，那位人人不敢惹的大嬸焉了。行動不便的她遇上我們這些老鄰居，居然破天荒地露出討好的笑來，不過，那皮笑肉不笑嚇倒了我們，感覺頭皮直發麻。那家的戾氣減弱了，曾被戾氣籠罩的幾個子女也沒有那么面目可憎了。仔細看看，其實他們個個眉目清秀，不似從前齷齪模糊了。我的中學同學吳爽斷然否定：不會呀，我以前看見他們就覺得都長得不錯。這種主觀上的看法沒法爭辯。那二女兒為什么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就不見蹤影了呢，至今仍是個謎。男方的母親尋上門來，硬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要不是有別的男人，哪個女人會在結婚的第二天就不見了呢，這不用腦袋想也知道。圍觀的我們大家也都相信。可是，這些年來，沒聽說她再結婚生子，倒是那男方，很快又結了婚。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始終沒再露面，紛紛的傳聞，坐實一個概況，她跑到廣州做生意，賺了不少錢。這從她家里豪華的裝修可以窺見一斑。至于她做什么生意，眾說紛紜，而桑家對此始終三緘其口。慣于討巧的人只從老太婆口里掏出一句：她和我們沒關系。去年，在老太婆的葬禮上，終不見她的蹤影。這又不禁引來旁觀者的揣度：那母女倆真的斷了關系，老太婆至死也不原諒她。

“臨要死了，才回來。這算什么呀，落葉歸根？孩子他爸，你說，她為什么非要見我們家云兒呢？沒有任何理由呀？”母親喜歡在飯桌上說長道短。別人家的兒女是她最感興趣的，誰家的女兒嫁了個什么樣的人，誰家的兒子到哪國深造去了，某某犯事進了班房，等等，她都一一打聽得甭清楚，以備在飯桌上概嘆一番，當然有羨慕也有慶幸。

父親嘴里爵著飯，含混地說：“誰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們家的孩子從不跟她們打交道。”他掃了我和妹妹一眼，“我們家的孩子跟她們不是一路的。”

還在上高中的妹妹插嘴道：“她們怎么跟我們不是一路的？同樣是吃飯、工作、學習、睡覺……人該干的事，也沒見多出一樣或少一樣呀。你們就是愛戴有色眼鏡看人。”

我跟父母的看法一樣，我們家確實跟桑家不是一路的。我們這里很多人家都跟那家不是一路的。這是共識。妹妹這代人，仿佛天之驕子，目中無人，毫無顧忌，但卻廣納海川，兼收并蓄。看似很矛盾，但在我們眼里，他們天生就是叛逆者。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妹妹之間好像斷了幾代似的。

“你懂什么呀，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面對叛逆，這是父母的殺手锏。

“照虛數算，我都成年了，別老當我是小孩子。”妹妹撅著嘴抗議道。

“在父母眼里，你永遠都是小孩子。別說了，快吃你的飯，要不上學又要遲到了。我跟你說，云兒，跟人打交道，要多個心眼，別跟你妹似的沒心沒肺。”

“媽！別把我說得那么不堪，我怎么沒心沒肺了，怎么給你丟人，讓你操心了？”妹妹啪地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摜，大聲叫道。

“你這是什么行為，誰教的，沒大沒小，現在就這樣，以后還不知要怎樣呢？端起碗來。”爸爸厲聲喝斥。

媽媽連忙陪著笑臉說：“我不就是隨便拿來打個比方嘛，干嘛生那么大的氣。在你們這個年齡，沒心沒肺再正常不過了。瞧，我們的小霄兒，嘴巴可以掛油瓶了，來，別生氣了，我的小霄兒長大了……”

“我不吃了。”妹妹猛地站起來，沖進房間去了。

“你……回來！”爸爸正要起身，被媽媽按住了。“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犟脾氣。不知隨了誰，我們家沒有那么犟的脾氣，簡直像頭牛。”

爸爸把筷子也往桌上一摜，“還不是你這個當媽的給慣出來的。不吃了，氣都氣飽了。”

“老林，可別生氣，你的血壓又要升高了。唉，為什么人之間有那么多的沖突呢？都是這張嘴起的禍，除了吃，它就專門惹事生非。云兒，媽其實最擔心你啦。你心軟，別人裝裝可憐，就可騙到你，回回不差。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接受教訓呢？還有，你從來不知怎樣拒絕別人。說什么抹不下面子，結果呢，倒把自己卷入紛爭之中。你從小就膽小怕事，卻老會惹事，莫名其妙地攪進事端里去，這全怪你性格不好。偏是個內向的人，把什么都藏在心里，長此以往，肯定要憋出病的。要是把你妹的性格勻一點給你該多好。老天爺就是這么不公平。我倒寧愿你像你妹一樣大喊大叫，也別一個人生悶氣……”

“媽，我就是這么個人，又怎樣呢？趕盡殺絕嗎？別再嘮叨了，我很煩。”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趕盡殺絕能這么用嗎？老天，你在大學都念了什么呀，要是讓別人聽到，非笑掉大牙不可。在復雜的社會中，適者生存，是條顛撲不滅的真理。只有你去適應社會，不可能反過來的。再說，性格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肯下功夫。鐵棒磨成針的故事我跟你們說過千遍萬遍，可惜的是……算了，總之，不管怎樣，你一定要穩住，別輕易承諾什么。聽見沒有？我真怕你看到人家可憐，就什么都應承下來。你要是對自己沒信心，我陪你一塊兒去……”

我覺得嗓子眼直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