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廠區的小醫院住院部二樓，靠近搶救室的一間小病房里，我見到了桑以星的二姐。

在路上，我跟在桑以星后面，仔細回想，才發現，她的形象在我的影像庫里已經很是模糊了。桑以星的二姐，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個影子，一個身份：桑以星的二姐。我想，也許是太久沒照過面的緣故。

“二姐，二姐，你還好嗎？”桑以星側過身，“林云來了。”

一張巴掌大的臉，灰白灰白的；一頂黑色絨線帽子嚴實地裹住整個頭部。我見過她嗎？她真是桑以星的二姐嗎？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好！我……很難過……不……我……很抱歉……我不知該買些什么？”我把母親事先給我準備好的一袋子營養品放在床頭柜上。

她現出一個柔弱的微笑，輕聲說，“你來了，坐。”桑以星將旁邊的方凳拖近床頭，說，“二姐，我就在外面。”便走了出去。

我們四目相對，陷于某種陌生中，希望找尋某種交集－－曾經相識的時光。良久，她開口道：“你沒變，還像個中學生。只是……我們還有切入正題吧，我叫你來是有一事相求，其實我到現在還是很猶豫，但是，如果不做，我又很不甘心。幫我拿那個枕頭過來。對，放在床頭。”她斜靠著坐了起來。“我曾認識一個人，一個非常特別的人，我本來想耗盡我畢生的心血，為他在這個世上留下蹤跡。可嘆造化弄人，我如此短命，來不及了。我認識的人中，只有你跟文學挨點邊。我只能拜托你了。”

“你的意思是讓我為一個人寫傳記？傳記這種形式，我不太有把握能寫好。”我很為難地說。我深知傳記搞不好就會寫成流水賬，特別是像我這樣初出矛廬者。“我認識一位專業作者，他寫的一篇報告文學在省里獲過獎。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對特別的人物特別感興趣。”

“不，不是傳記，是小說，是傳奇。對不起，我先吃點藥。”她吞服了幾粒棕色的丸子。她看了我一眼，“是營養劑，補充能量的。讓我稍微歇歇。”她閉上眼睛。一條黑色的羊絨圍巾，一件黑色羊絨外套將她圍個嚴嚴實實。她偏愛黑色，以前好像很少穿黑色的衣服。蒼白的臉，黑色的衣飾，兩種色彩將各自推向極致，加以白色的背景（被單和枕頭），仿佛要制造某種效果。什么效果，我不能抓住，只在感覺里滑動著。

“傳記不足以表達他，正如他說過的，什么東西，一經固形，便不是真正的它了，除非死亡。當時，我并不認同，反駁他說，你一說出這句話，便不是真正的意思了，除非是廢話。這年，當我能靜下心來時，所作的無非就是回想他的一言一行，我天真地認為我可以為他立傳。但我很快發現，憑我的直覺，經過我的腦袋記錄的他，并不是真實的他。可真實的他應該怎樣捕捉呢？我遍尋不著。他的話，我的記憶不能完全還原；他的形象，言詞顯然貧乏；他的行為，細加推想，更加捉摸不定。我為此困惑了很久。其間，我廣獵傳記寫實之類的書籍，想找到一條確切可靠的途徑。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在這盡頭，倒讓我想通了。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絕對的真實，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看過的很多傳記，寫得好的，充其量不過是篇生動的故事；差一點的，簡直就是本流水賬，不忍卒讀。既然如此，干脆就從虛構開始，讓他的形象在虛構中閃閃發光。這未嘗不是個好主意。你覺得怎樣？

”我有三個問題，他是誰？你和他是什么關系？為什么選擇我？“

”他是誰？“她沉吟良久，”他，三言兩語怎么說得清呢。也可以這么說，他是我的愛情。我愛過他，也許是迷戀，我也說不清楚，更說不清的是他由始至終到底愛沒愛過我，這個，我現在還耿耿于懷－－－可以說，我的愛情殘破不全。至于為什么選你？我已說過了。不過，還有一個說來可笑的理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每次看見你，就想：呵，這是位女秀才，寫文章的料。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現在也沒改變。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可惜了你的才華。那個人，他生前最討厭寫那種歌功頌德的文章，他說他寧愿就此放棄寫作，也不作那附時應景的文章。對了，他是你的校友，跟你一樣，學中文的，你進大學的時候，他剛剛畢業。因為某些原因，他被發配回原藉，作了檔案室的資料員。“

”你說‘生前’？他死了？怎么死的？“

她睜大眼睛，茫然無助地望著我，眼里騰起的浪花閃閃爍爍，嘴唇抽搐，喉嚨緊張地吞咽著。

我見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你和他怎么認識的？“

她的神情果然松懈下來，閉上眼睛，輕輕地喘息著。良久，她伸手到枕頭底下摸索了一陣，掏出一疊塑料封皮的筆記本，用藍色的絨線扎著。”所有的都記在這里了，你拿去看吧。有點亂，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來問我，隨時都可以。抱歉，我想休息了，去把我弟叫進來吧。“

我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捧著它出去把她弟弟叫了進來。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這些大小不一的筆記本。奇怪的是，沒有日期，感覺沒頭沒尾的。我快速地翻閱著，目標是那個人的死因。

打從醫院一出來，我就亢奮異常：這捆筆記，是一個人，不，二個人的隱私。我竟可以擁有別人的隱私，這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別人的心，一直是我夢想探求的領地。我一度認為，它是實現我寫作目標的最重要的保證。可是，最看不透的便是人心。到目前為止，我連它的皮毛也沒摸著，甚至連我自己的心也沒弄明白。現在，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把記錄著最隱秘心思的日記給了我，叫我怎能不激動。天賜良機，這正是我寫作所苦尋的東西。不過，這么看來，她一定是為了那個人才逃走的。但是她完全可以不結那個婚的，她有那個自由。關鍵的問題是，那個男人是什么時候死的，是結婚前還是結婚后？我的思維圍繞著這些問題打轉，可能性有無數個，一般只揀常理的那個－－慣性思維的結果。我的心不能接受，渴望穿透表象的那束光，卻從不出現，隱約中我從不放棄，它就在我內心的某處，伺機而動。或許我沒有給它明義的字眼，所以無法呼出，只能在黑暗中相對。

現在，事實就在眼前。找到了，在黃塑料封皮的中間一頁貼著一小截裁下的報紙：昨晚九點左右，沿江路某棟大樓發生火災。消防車隨即趕到，經過近半個鐘頭的奮力撲救，火勢終于得到控制。居民大都逃生，只有一人死亡。據目擊者說，火災由那位死者居住的那單元燒起，漫延到四周。至于起火原因，有關單位正在調查。沒有日期。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偏要把時間隱去？報紙下面寫著幾行字：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因為我不知情。我在籌措我的婚禮時得知消息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