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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高門貴胄?
東魏武定元年。
八月。
空山新雨過,草長鶯飛時。
禿鷲滑過濕潤的天空。
俯瞰華夏大地,是南北鼎立,東西對峙,天下三分。
自晉陽一路向京師鄴城北門的馳道暢通無阻。
一隊人馬宛若黑線從北向南延伸而去,可若是放低視野,則有漫如潮水無休無止姿態。
臨近京畿,沿路山澤田野間零零散散躬身著數多人,似是農夫松土春播勞作,采桑養蠶時。
可若是拉近視野,會發現這些所謂的農夫俱是高顴高鼻白面者,與傳統中原長相大相徑庭。
而在鄴城【東魏國都】城郊西北處。
虎賁驅道,華蓋侍立,旌旗蔽空,場面盛大,儼然一副接駕儀態。
紫陌【京郊大道】上的朝服華冠者聚作一團,交頭接耳看似雜亂無章,卻又皆是面北而立。
品級越高者越靠近中正前處,尊卑有序,等級森嚴。
為首者身高八尺,形貌俊逸,一襲絳袍更是獵獵生風,乃是渤海王嫡世子高澄。
而其左者是一反復挪移,眉頭緊鎖的黝黑男子,大頰兌下,其貌不揚,與英俊的高澄站在一起很是突兀,仿若綠葉襯鮮花。
高澄年僅二十三歲,卻已加封大將軍,領中書監,相當于東魏的宰相之一,鄴城的實際掌權者。
而這一切除卻是高澄本身實力確實過硬,更為令人感慨萬千的是誰讓人家有個權柄滔天好爹呢?
高澄胡須初長,大手扣著左側略矮自己兩指的黝黑男子,一臉玩味道:
“侯尼于,一向沉著寡言的你何以神色如此不安?今日父親入朝,這難道不該是個值得高興的好日子嗎?”
被喚作侯尼于的黝黑男子正是高歡嫡次子,年方十八,高澄的同胞母弟,尚書左仆射【宰相之一】,太原郡公高洋。
【高洋鮮卑名是侯尼于】
高澄身為高歡長子,對待諸弟都很疼愛,唯獨很不待見自己這位被高歡多有贊譽的二弟。
面對高澄的一臉戲謔卻又不容掃興的姿態,高洋躬身作拜:
“昔日父親在此兵甲不過三萬,在此迎戰爾朱兆二十萬之眾,依舊可以神情自若。
而如今朝廷旁無強敵環伺,父兄權柄朝野,我又有什么值得不安的呢?
我之所以反復挪步,不過是多時未見父親,翹首以盼而已。
大兄何以如此草木皆兵,莫不是因數月前李昌儀之禍而耿耿于懷?”
【北魏中興二年(公元532年),大丞相高歡親自率軍屯兵紫陌,迎戰爾朱兆二十萬聯軍,大勝之】
“哈哈哈,侯尼于言辭敏洽,果真一如既往!”
高洋再次躬身謝過高澄,神情自若,舉止合乎法度。
高澄襲承魏武遺風,好人妻廣為人知,早在十四歲便趁著父親高歡出征討伐的時機私通庶母鄭大車,英年早獲【大車駕駛員】的成就。
后來高澄因此被凱旋而歸的高歡打得半死,月余下不來床。
若非母族勢力和時是“四貴”之一的司馬子如的說項求情,高澄的世子之位險些遭到廢黜。
而在兩年前,高澄就看不慣身為御史中尉,理應監察百官,卻縱容權貴犯法的高慎已久。
加之后來高澄又聽聞高慎的妻子,李昌儀容貌美艷出眾,遂起歹心,在宴會等相逢之際多有調戲李昌儀以惡心高慎。
結果導致武定元年初,出任北豫州刺史的高慎攜虎牢險關歸降西魏,揭開了兩魏第四次大戰——邙山之戰的序幕。
最終西魏潰敗,東魏險勝。險勝但痛失統一東西良機的高歡由此平添一縷白發,亦使始作俑者的高澄多有自責。
如今高洋舊事重提,吃癟的高澄只好松開扣住高洋的大手,不再與高洋言語,嘴中卻是咬牙切齒,一副比吃了蒼蠅還要難受。
而高洋心上的石頭卻仍未落地,在接下來的迎接中,目光多有回移,仿若在等待什么至關重要的消息。
少頃,馬蹄滾滾。
一騎。
兩騎。
......
百官眼前本該一望無際的馳道上如蝗群般涌現出披甲騎士。
中軍為首者身穿紅色圓領袍服,腳踏長靴,頭戴皮弁,外披白色毛皮斗篷,來者正是東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歡。
負責禮樂的官吏一聲令下,紫陌上的鼓聲擂起,笙樂吹奏聲緊隨其后,樂人們盡情賣弄著風騷。
賣力程度比起在圣御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任中書侍郎,兼管宮中樂人的崔季舒看著自己親自調教多時的樂人們派上用場,兩撇八字胡亦是微微揚起。
年紀剛滿五十的高歡翻身下馬,身手矯健如常,能與圍來的大臣們一一寒暄舊往而過。
高歡拉來高澄的手勉勵道:“我久在晉陽,年紀也大了。如今京城大事俱托你一人,此番入朝京畿,道旅兩旁農桑樂業有成,可見你治下有方,汝父甚慰之。”
高歡又拉來高洋的手:“你的兄長聰慧有大略,但多有跋扈之舉,你在他的身邊要好好勸諫輔佐他。”
高洋溫順頷首稱道:“謹遵父親教誨。”
父子三人長身而立,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儼然一派家樂融融。
少頃,高洋眉目低斂,他意識到了哪怕高歡動作矯健,但自己這位年近五旬的父親也難逃年邁頹靡之勢。
因為往年的陽春三月,高歡是不會身披毛皮斗篷的。
高澄眉頭挑起,見高洋那一臉溫順樣更是神情得意答道:
“今之天下,名曰魏廷,實乃父親您一手締造,吾身為您的兒子,治理國事,不過是吾分內家事爾。”
高歡聞言,臉色立即大變,一巴掌甩在高澄臉上,正色道:“陛下仍居神位,豈容汝言此大逆不道之語。”
高澄覆手掩住一臉吃痛的位置,佯裝頗不情愿地認了句錯,盡力配合自己父親的表演。
高澄這位十六歲就總攬朝政,后來組織編纂律法,和高歡唱雙簧懲處六鎮舊勛的北朝龍傲天,心里忍不住腹誹:
高歡你至于天天這么演?整的你多么忠君愛國一樣,上一個皇帝不也是說廢就廢了。
高歡長頭高顴,目有精光,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十分出挑,不過片刻便與百官完全打成一片,嘮家長里短,無愧是當代魅魔。
爾后高歡一臉殷切,徑直走向崔季舒所在的方位,崔季舒面色紅潤,儼然做好受寵若驚姿態。
看著面前高王的一步兩步,可謂是步步踏入崔季舒的心房,使之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興奮得難以呼吸。
最終高王的腳步落定在一位正值壯年的儒生面前,高歡緊握住面前儒生的雙手。
在旁的崔季舒,大失所望。
高歡對著面前的壯年儒生,殷切勞慰道:“往日朝廷中并非沒有法官,但卻沒人能真正盡心做到舉報彈劾。
崔中尉汝盡心徇國,不畏強暴,遂使官場遠邇肅清。
為了國家利益而沖鋒陷陣者,大有人在;當官如汝這般正派,如今方才見到。
今天汝的榮華富貴乃是中尉憑借自身取得的,高歡父子們無以相報,唯有將此良駒贈送給汝,希望汝能在整肅貪腐的道路上繼續如履平地下去。”
被喚作崔中尉的壯年儒生面色紅潤。
高歡目有精光,似是發現了旁側崔季舒的不同尋常,亦是勸勉道:“之前將宮中禮樂交付給崔侍郎,果真沒有交代錯人!”
崔季舒神色方緩,作拜以謝,卻忍不住目有羨色地看向那位與自己年歲相差無幾的族侄。
而那被高歡緊握住雙手的壯年儒生正是時任御史中尉的崔暹。
【御史中尉:御史臺最高長官(相當于監察機構首腦)】
崔暹與崔季舒同出博陵崔氏【名門望族】,很早便投奔了高歡,如今深受高澄的倚重,是高澄懲治貪賄的得力干將。
高歡此遭如此厚重對待崔暹無疑是在敲山震虎,是對高澄執政,打擊不法權貴的最有力支持。
崔暹受寵若驚,五味雜陳,雖面色紅潤卻是低頭不敢直視高王。
崔暹內心:
年初的高慎叛逃西魏,正是因為自己在旁推波助瀾。
崔暹因為不滿妹夫高慎廢棄自己妹妹,改立李昌儀為妻,遂在好人妻的高澄面前多有推崇李昌儀美貌。
以至高澄突起歹念,高慎不堪其辱,蓄意叛逃。
而邙山之戰后,不忍追究嫡長子責任的高歡將罪狀歸咎于崔暹身上,欲殺之,最終在高澄和陳元康的求情下幸免死罪。
而如今高王禮遇至此,崔暹不可謂不受寵若驚。
旋即高歡令人牽來良駒贈與崔暹,并扶其上馬。
被高王親自扶身上馬的崔暹面色頓然由紅潤轉向潮紅。
崔暹深感恩遇殊榮,慌忙下馬,落地踉踉蹌蹌仍不忘拜謝高王:
“大丞相知遇之恩,崔暹沒齒難忘。為人臣子,奉公盡職本就是分內之事,鄙人又哪里能貪圖什么回報呢?”
崔暹下馬時匆忙,身旁駿馬仿若受到驚嚇欲要跑走。
吁噓一聲馬驚蹄踏。
正待馬亂時刻,高歡眼疾手快攔下受驚駿馬,將駿馬的韁繩重新放在崔暹的手里,兩人前后翻身上馬,兩騎并行馳道,相談甚歡。
緊隨其后的是高澄,高洋兩兄弟。
與來時不同的是,馬上高澄的身前懷坐著一幼童,俊秀奇偉,宛若瓷娃娃。
而高洋身邊則是一少年,身騎高頭大馬,膀大腰圓,面容肅穆。
四者皆是高門貴胄,一母同胞。
高洋看著自己父親對崔暹前后不一,截然相反的行為,不禁感慨,高王操弄人心,可見一斑。
而在鄴城內,隨著太原郡公府內的一聲嬰啼哭聲貫徹府宅,一新生兒呱呱墜地。
少頃,一騎侍官鉆進浩瀚的入朝隊伍,直抵高洋所在,畔馬稟告道:“恭喜郡公,賀喜郡公!是母子平安,是弄璋之喜!”
高洋聞言,自始至終緊鎖的眉頭方才緩釋。
高歡大喜:“逝者如斯夫,轉眼間侯尼于也到了為人父的時候,吾亦多當了一回祖父呀。”
壯少年面容肅穆,摩拳擦掌道:“這可是二兄的第一個兒子,等他再長大點吾定會好好呵護他的。”
宛若瓷娃娃幼童,大眼眨巴地仰望身后的高澄問道:“大兄,什么是弄璋之喜?”
高澄挽指挑過身前幼童下襠處的勞什子,颯朗笑道:“這就是弄璋之喜。”
旁者聞言,盡恭賀之。
徒留瓷娃娃幼童雙手護襠,面露羞赧。
而在城郊馳道旁,操勞農桑的百姓們也早已無影無蹤。
棕黃色的潤泥地上七零八落地扔留著數多粗布衣裳,棄若敝屣。
若是細究,不難發現這些棄衣,正是先前那群所似農夫身上穿有的。
最近的草堆背面則四叉八仰地放著數具只剩褻褲的皮包骨尸體。
而本盤旋在天空的禿鷲們,正如視珍寶,荒誕地啃食著地上的美味珍饈。
【武定元年(公元543年),八月十六日,東魏丞相歡入朝于鄴,百官迎于紫陌。】
【是夜,大將軍澄強幸年初邙山之戰擒獲得來的李昌儀】
【次日,魏帝元善見主宴于華林園,君臣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