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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

武定四年,十二月下旬。

高澄仿造高歡口氣,遣信召司徒侯景入晉陽。

洛陽城。

司徒府內。

一寬額高顴,身高不足七尺,胡子拉碴,大腹便便的戎裝男子邁著長短腿在室內反復踱步,動作有些滑稽。

身后的床帳內坐落著兩個衣衫不整的美婢,相互依偎。

兩美婢雖滿身紅痕,清淚淌臉,卻皆噤聲不語,仿若財狼在側,不敢妄動。

踱步者正是統治東魏河南地區十四載的司徒,河南大將軍、大行臺,濮陽郡公,兼定州刺史的侯景。

行臺郎王偉被幾個甲士,匆忙攜帶到侯景所在。

王偉連忙整理自己那因臨時出行,來不及梳理、搖搖欲墜的小冠:“明公,何故如此著急召某前來?”

侯景拿出晉陽送來的信,扔在桌上:“賀六渾恐將已經快要駕鶴西去了?”

王偉查閱信件,行文正常,綬印純真,并無不妥之處,不甚理解侯景所顧慮。

侯景見王偉不明所以,遂補充道:“賀六渾知道我領兵在外,怕有小人從中作梗,矯令誆騙我。

私下曾與我約定,凡是他親自書寫給我的信件,都會在紙的背面左下角處添上一點。”

王偉翻紙查看,只見右下角一片空白。

侯景嘆息:“不日前,高澄被召至晉陽,如今相府所出,恐怕都是他的主意。

而我與那高澄小兒多有不和,一次吃酒正當雄時,更曾當眾說道‘高王在,我不敢有異心,高王若不在了,我不愿與鮮卑小兒共事!’。

高澄小兒一向嚴苛,莫說是我,就是于他有恩的司馬子如也不過因為稍有受賄之事,都被他緝拿下獄,以儆效尤、從而整肅吏治。

如今這鮮卑小兒召我入晉陽,我恐怕是有去無回呀。”

【武定二年,高澄指使崔暹彈奏司馬子如公然受賄、貪得無厭,遂將子如收捕入獄。

子如心中憂懼,在獄不過一宿,鬢發便盡白,后高歡特下敕書,司馬子如方幸免于難,不久復起】

【侯景素輕世子高澄,曾經給被高澄收捕入獄而一夜白頭的司馬子如說:“高王在,吾不敢有異,高王無,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子如慌忙掩其口】

侯景擠出幾滴眼淚,攥住王偉雙手:“王郎,你說,我該當如何???”

王偉那操持筆桿的白凈手被侯景攥得通紅,獻策道:“既已如此,只得如此!”

王偉順勢抽出自己的雙手,細指蘸取茶水,在木桌上寫下一個“反”字。

侯景:“真的只得如此嗎?”

王偉斬釘截鐵:“只得如此!”

侯景眼睛游離,似乎還在猶豫。

王偉:“如若不反,只能坐以待斃,而若反,則尚有一線生機!

富貴險中求,明公應早做部署,切勿猶豫了!”

侯景提出疑問:“可河南屬久戰之地且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我們如何能敵晉陽鐵騎?”

王偉:“我們可西投關中宇文泰,或南降建康蕭皇帝。

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以我朝實力最強,如若偽朝和南朝知曉,明公義舉,他們定然會支持明公,以圖樂享其成?!?

王偉言辭鑿鑿:“明公執宰河南十余載,精兵十余萬,甲胄糧秣不計其數。

屆時振臂一呼,天下群雄紛忙響應,如此,大事可成!”

“可我雖貴為河南大將軍,但如果想征召河南各州的兵馬,還需各州刺史的支持。

我不善結交,各州刺史若是不愿聽從我的指揮又該如何?”

“明公可假裝宇文黑獺將要進攻河南,以此為由,讓河南各州刺史前來洛陽參議,或者派遣精兵將各地刺史就地擒拿,押送洛陽。

屆時各州刺史在手,還怕不能征召各州兵馬嗎?”

半響后,砰的一聲。

侯景一記肉掌拍向桌案,一拍即合:

“王郎所言甚是!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間,豈能茍迎鮮卑一小兒!

既如此,還請王郎修書兩封,分別奏表請降關中宇文黑獺和南梁衍。

再書寫私信讓河南各地刺史來洛陽的行臺參議軍情要事,口吻需好言相勸,讓他們各自以為我是出于器重,私自單獨召見他們商量抵御偽朝的軍機要事?!?

王偉得令,正欲修書而去。

侯景一把抓住王偉脖子后領,如懸崖勒馬般將其硬生生給拉回。

“明公,還有何吩咐?”

重新站著腳跟的王偉看著自己被拉出紅痕的脖子,習以為常。

王偉不禁感慨,自己這位北地生長的明公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拘小節,略顯粗魯呀。

侯景再是一想:“遣信誘騙一事還是太過冒險。

潁川刺史司馬世云素來與我交好,其叔父數年前又遭高澄如此懲處,他對此多有憤懣。

且修書一封直表我的心意,世云應該會響應我的。

至于其余刺史,且各自派遣數百精兵以行臺督察軍務為由進入各州州府,進而直抵刺史府衙,就地擒拿各地刺史。”

【司馬世云:司馬子如的侄子,雖無功勛在身,因司馬子如的緣故,累遷至潁川刺史】

吩咐完王偉后,侯景連吞口水、面露色相,探步入床帳。

連御二女后,侯景從床帳撕扯下一塊布,遂將二女活活勒至雙雙氣絕。

次日,司馬世云回信侯景:“吾愿共襄義舉。世云現已厲兵秣馬,只待明公振臂一呼!”

數日后,侯景通過精兵入府的設計先后誘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和廣州刺史暴顯。

可惜侯景如法炮制、屢試不爽的計謀在西兗州沒有得逞。

西兗州刺史邢子才察覺到了河南大行臺派來的兩百精兵行跡鬼祟,運送有攜藏刀戟斧鉞的輜重車。

且邢子才未曾聽聞朝廷有此調令,遂不愿放其進入州府。

侯景派來的兩百精兵遂趁城中守備尚未部署完備,操起車上武器,一鼓作氣破穿尚未關閉的西兗州城門,強攻邢子才所在的刺史府署。

邢子才下令州兵奪回城門,自己親自率衙兵坐鎮府衙,沉著應對。

兩百精兵久攻不下,遂被刑子才甕中抓鱉。

最終,侯景的兩百精兵十不存三,幸存者皆被按壓在堂下。

刑子才身居高堂,親自審理,最終得出侯景已反。

是日,邢子才向河南各州群散發出檄文。

刑子才強烈譴責侯景的大逆不道,讓河南各地小心防范,提高警惕,并奏表侯景已反的公文送至鄴城和晉陽。

邢子才身為北地三才子之一,筆下的檄文字字珠璣,氣勢磅礴,振聾發聵,極大鼓舞了河南各州的士氣。

于是侯景欲以奇兵吞并河南的陰謀止步于西兗州,未能遍及到徐、兗、青、齊等黃河以南的地區。

侯景眼見計謀敗露,遂明舉反旗。

因洛陽無險可守,侯景遂將大本營東移至于潁川。

侯景憑借著自身多年來對河南城池布防、守將性情的了如指掌,一路勢如破竹,接連攻克東魏黃河以南、西兗州以西的諸多不愿歸附于他的城池。

等到了二月初,侯景已然雄踞河南七州十三鎮,東魏河南十三州已得過半,擁兵五萬,對外聲稱擁兵十萬,聲勢浩大。

......

正月十七,入夜。

健康城內。

凈居殿的御塌上,執掌南朝四十余載的蕭衍從床上坐起,本該渾濁的雙目頓然變得清明。

八十五歲蕭衍做了一個無比美妙,乃至是讓他清心寡欲數十載的心境內燃起熊熊烈火的夢:

夢中的髯鬢盡白、宛若一只白毛老獅子的蕭衍高坐御座。

御座下是一望無際的臣子跪拜,皆高舉雙手、殷勤奉上自己所管轄的州府印綬和城池布防圖。

儼然一副歸降相。

歸降相連延不絕,最終拼湊成了北朝的國土。

蕭衍暗自喃道:

“莫非自己是四十余載,勵精圖治,國泰民安,開太平盛世;

清心寡欲,吃齋禮佛,得佛祖感動,以至于北土將競相歸附?”

【蕭衍喜歡吃素又崇尚禮佛,在普通四年(523年)強制出家人斷酒肉,從而確立了漢傳佛教吃素的傳統】

第二天早上。

蕭衍跟自己的寵臣、中書舍人朱異說道:“朕昨晚夢見中原歸附,北土盡相臣服,舉國同慶的畫面?!?

朱異一臉諂媚,正在搜腸刮肚如何稱贊自己這位私德絕倫的菩薩陛下。

蕭衍繼續補充道:“朕生平向來少夢,若是夢見了,一般都會成真的?!?

蕭衍一臉笑意,那一把白獅鬃毛般雄厚的美髯被撫摸得十分愜意,仿若秦淮河畔上的花娘一樣溫順。

朱異殷勤作拜:“陛下是圣明的君主,統御寰宇,實乃順應天命!

北土遺落的黎民百姓,誰不慕仰?這是南北將要一統的征召呀!”

蕭衍大喜。

......

正月下旬。

晉陽城內的高澄收到刑子才送來的公文,得知侯景早在十三日便舉反旗,大驚失色。

高澄當即召集晉陽諸將商議如何應對,會議的矛頭卻偏向了打擊舊勛的崔暹。

高澄沒有得得到滿意的結果,權且下令河南各州郡加強戒備。

高澄遂召堂叔高岳和姨兄段韶入晉陽,以參議軍機。

而原先以高歡為首的晉陽舊勛伴隨著多日不見高歡,遂聚集到了婁昭君身邊。

韓軌、司馬子如、可朱渾元、高隆之等的晉陽舊勛對侯景的叛亂并無太大波瀾,反而是向婁昭君控訴:

崔暹等中原人把弄朝政,對待舊勛太過苛刻。

若是細究,不難發現這些晉陽舊勛,都是被高澄授意崔暹所彈劾打擊過的人。

婁昭君感受到權力向自己的靠攏,內心浮動。

是日,婁昭君親自敲打高澄,告誡高澄不能刻薄寡恩,要重用六鎮舊勛,不能一味信任中原儒生。

次日,晉陽城中舊勛亦紛忙上表,稱都是因為崔暹玩弄權柄,刻意打擊舊勛,從而逼反侯景,希望能將崔暹誅殺掉。

數日后,高澄與受召而來的高岳和段韶商量后,發現他們也站到舊勛的一邊,請誅崔暹。

高澄權且下令司空韓軌整點晉陽兵馬,準備南下平叛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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