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北來，秋葉南飛。

頂上的黑山寨樓房錯落，俯瞰山野間破碎的阡陌，與亂石般灑落的茅草屋。

方圓幾里，凡有落戶，都統屬于黑山寨，哪怕只是搭個木棚，也要按時交納供奉。

啃，啃，啃......

山腳下一間寬敞的大院里，刻刀穿鑿的剝削聲斷斷續續，挽起袖口的粗布少年俯身一方木碑上，左手刻刀，右手鐵錘，撞擊聲乒乓有序，宛然一副老木匠的模樣。

他那明銳通透的黝黑眼眸中蘊含一抹認真之意，每在木碑上刻下一顆字，心頭總會輕顫一下，如雕刻一塊朱玉。

[黑山寨百夫長壯石之墓]

[生于姬姓王朝一千二十一年九月，父母盼其命壯如石，取名壯石......]

這段篆刻在木碑上的文字，也如青石白玉般映照在春生的腦海深處，與另外一塊木質方碑并列，一筆一劃隨刻刀浮現。

回想起壯石生前，可是黑山寨的百夫長，僅憑武力便使得方圓幾里臣服，上百武夫鞍前馬后，無敢忤逆。

他看護這片山區的庶人民戶，負責替黑山寨收取供奉，兼承抵御妖獸侵襲之責，風光無限。

便是這遺留下的一處別院都是上百平，十幾家庶人的茅草屋加一起都比不上這舒服。

“可惜，人人畏懼的百夫長竟突然重傷死去，妻女連夜卷財跑路，僅僅留下一處空蕩的老院還有年邁的老娘......”

春生巍然輕嘆，順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目光一時之間顯得暗濁。

他并不感興趣壯石怎么死的，也不過分同情壯石死后還近乎于被抄家的凄慘遭遇。

畢竟在壯石管理下，最近幾年上交供奉的頻率越來越高，半年一次，到三月一次，一月一次，極盡手段剝削庶人民戶家藏的錢糧，比刀刮胡茬還干凈！

甚至三天前壯石沒死的時候，又征收一次供奉，春生的家底如同青白的西瓜皮，已無紅瓤可刮。

嘎吱。

灶房門開，壯石的老娘提著熱氣蒸蒸的水壺和一只顫抖的瓷碗，步履蹣跚走來，兩只通紅如老橘皮的眼袋越發深邃，嘴角艱難牽扯出一抹笑容：“春生小木匠，麻煩你了，喝口熱水解解渴.....”

“好，多謝。”

春生接過老娘遞來的熱水，吹口氣，靜靜望著伸手摩挲木碑的老娘，隱隱可見那溝壑般的眼角泛起水光。

“這碑刻得真好啊，字樣整齊，比老木匠手里刻出來的還要好嘞......”

老娘輕聲喃喃，語氣中透著一絲欣慰與悵然。

這方圓幾里地，木匠不少，可逐戶找上門去，竟然無人愿前來刻碑，有甚者當面罵自己兒子該死。

最終走投無路，在一戶剛過世的老木匠家里遇到尚且年少的春生，只求著能給好兒立個端端正正的木碑便好，好歹有個碑，有個著落......

“我這身手藝都是跟老木匠學的，不會差的。”

春生咽下一口熱水，淡然笑道。

時間不知不覺間流逝，飲完熱水的春生又上前刻字，老娘默默守在近旁，飽含期待的目光在啃啃篆刻聲中越凝越深。

......

萬里長空蒙灰布，別院后頭的一丘鼓包前，春生略顯粗糙的雙掌抵住木碑兩角，緩緩下壓。

松開手退后兩步，那方正的木碑穩若磐石，鮮紅的顏料汁水透出明暗界線。

[黑山寨百夫長壯石之墓]

這十顆大字在不經意間閃過紅光，仿佛轉瞬即逝的螢火，已經哭紅雙眼的老娘并未看見，而只有春生暗自松了口氣，眼神中壓抑著激動的汪洋。

腦海深處，那塊對照的木質方碑已經成型，其上褐底紅字篆刻出三行銘文。

【血肉之軀】

【存世之技】

【人族之志】

選其一，便可繼承逝者生前對應的力量，只不過第三行銘文暗淡若黑曜石，不可選擇。

而春生刻下的第一塊碑，是為收養自己的老木匠。

當時選擇相對應的【存世之技】，從此繼承一手嫻熟的木工手藝，才得以受老娘所托為已死的壯石立碑。

倒是沒想到十七年來，日復一日跟老木匠學本領，最后沒來得及學的技藝卻是為他立碑而得來。

嘆這亂世命賤，自己也和老木匠一樣，不過并無姓氏的下等庶人，如今妖獸作亂，兵戈四起，一生難活一甲子......

但，現在自己能繼承壯石的武功，肯定能活更久！

借助立碑傳承的本事，甚至有機會見識老木匠所述故事里，氏族才能追逐的，那傳說中的長生之道啊！

想到這，春生攥緊的拳頭久久未松開，明透的雙眸中凝聚浩渺的期許。

亂世不缺死者，只要撰寫大概的生平，立下一塊木碑，就能傳承對方的力量。

慢慢積蓄，直到長生，應該就足以在這人與妖相爭的亂世中立身了......

“春生木匠，這是酬勞，五百文錢，你數數看。”

老娘掏出泛黃紗布層層包裹的錢袋，遞到春生手里，眼中飽含感激之意。

沉甸甸的一袋，輪廓嶙峋，壓得春生手心一沉，挑眉道：“這袋里......”

話還未說完，忽然身后的院子里傳出砰的一聲悶響，似木門砸在墻上。

春生面容愣住，老娘也嚇得打了個哆嗦，一齊回頭看去，緊接著又聽到一陣罵罵咧咧的喊聲：“老東西，人還在不在？”

“熊爺，這門開了，可能跑后院去了！”

聲音由遠及近，伴隨雜亂的腳步聲，便見一個皮膚黃黑的中年壯漢大步跨出后門檻，大臂比倆跟班的脖子還粗！

見他到來，春生不由得眸眼一沉，提前轉腕將剛到手的錢袋塞到補丁縫出來的衣兜里。

“嗯，老木匠撿來的野種，你小子原來到這來了？”

熊爺眉骨凸出，橫壓在狹長的眼眶上，兇相自顯，吐出話來熊里熊起，瞄了一眼瘦小的春生和老娘便四下打量，如虎尋肉。

忽然瞥到那鼓包的土丘，和剛立好的木碑，他獰然輕笑，露出半口黃牙：“原來給死去的百夫長壯石立碑來的，正好，這個月的供奉，你和那老東西都該交了，一起吧。”

春生眉頭鎖住，問道：“三天前不是交過供奉嗎？”

“那咱可不管，上頭就是派咱來收納供奉，你們要是交不起，就把家抄了，湊出供奉交上！”

一個賊眉鼠眼的跟班上前打量起春生，那細小的眼珠子轉溜溜的，忽然瞄上微微鼓囊的補丁處，伸出右手冷冷道：“那老東西請你來立碑，該付了報酬吧？”

“拿來，交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