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生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在場旁觀的所有人都將目光聚集在壯石夫人的身上，便是阿鸞也輕輕扯住她的衣角，昂頭望向她。

那個孱弱婦女的肩頭悄然間壓上千斤巨力，面容僵白，愣神間顫顫撫摸阿鸞的腦袋。

她分明看清阿鸞眼中渴求殺戮的期待，似乎刀夫一死便無災無難，還能吐出一口被覬覦褻瀆的惡氣。

可阿鸞哪里知道，刀夫是黑山堂冊封的百夫長啊，他有名分的。

若非殺凈整個客棧，總有信息會露出去，彼時的自己未必還活著，一位百夫長死亡所用承受的全部壓力都要落在阿鸞頭上......

若不殺刀夫，他又有可能因為在一兩客棧發生的這件事惱羞成怒，等春生離開，誰保得住阿鸞不被報復？

思緒如瓜藤交纏，壯石夫人單薄虛白的嘴唇好一會都抬不起來，良久才睜大紅通通的眼眶對上春生的視線，咬牙道：“不殺......”

出聲若泄流水，滿胸怨怒散入雨聲，伴隨嗡的一聲清越刀鳴，春生收回長刀！

殺他，又無甚大仇，心中有愧，還可能攤上麻煩。

既然壯石夫人都說不殺，那不殺便是，刀夫又不是奔自己來的，還是少為他動腦筋......

“呵，呵呵......”

刀夫仰頭而笑，三分狂七分喜，被磨平銳氣的眼神輕輕落在春生臉上，勾嘴道：“小子，倒是個天生的武夫，有膽氣，出山后隨我入黑山堂，有生之年未必不能進那丘桐城邑啊！”

春生眉頭一挑，拾起地上的刀鞘，倉啷一聲歸刀入鞘，平靜道：“我只是個木匠。”

“木匠也可入黑山堂，若你會刻碑，又刻得足夠好，假以時日升為中等庶人也會滋潤許多，吃穿不愁！”

刀夫朗聲開口，目光灼灼，倒是看不穿眼神中幾分真摯。

春生卻是意動，望向雨中弓腰拾刀的刀夫，隨口問道：“這么說黑山堂需要會刻碑的木匠？”

“哪里會有不需要刻碑的地方？別說木匠，只要會刻碑，石匠、鐵匠、布匠，肉匠都成。”

刀夫拎起刀與春生默然對視，卻已無半點戰意與殺機，沉郁的眼珠中渾渾濁濁，鼻息間悄然溜出半生凝聚的傲氣。

他目送春生步入屋檐下的廊道，走出雨幕，那瘦小卻挺拔的身影活似當年年少，意氣風發！

比當初開辟黑山寨的一眾武夫都年輕，卻不乏壯石那般奮勇殺妖的熱血，也不輸寨主的狠厲強大，呵，還不嗜殺......

“春生木匠，壯石夫人，謝恩啦！”

刀夫的大喝聲響徹客棧，便是托著大肚腩的胖掌柜也震了震，睜開眼縫，招手如扇風：“快快快，打完了，去催躲在伙房的雜役崽子抬熱水，準備咱客棧最好衣衫，給那位木匠爺送去！”

“別忘了照顧上那娘倆，都虛弱成啥樣了，生火煮飯，煮飯！快！”

“還有刀夫也別怠慢了！”

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小二抹了把眼，不知腦子抽了還是咋的，突然問一句：“掌柜，那刀夫的手下呢？”

“特么的，這還用......嗯？”

胖掌柜穩住心緒，凝眸望向躺在水中的三具尸體，猶豫片刻，輕聲道：“你去問問刀夫，看他的意思來，還是不要偷偷拿來處理了......”

一頓吩咐后，生僻的客棧后院頓時忙碌起來，仿佛黑山堂的千夫長大人蒞臨，伙房里噼里哐啷敲鍋煮飯，四個瘦小的雜役娃子一前一后挑起兩桶熱氣蒸蒸的熱水往春生和壯石夫人的廂房趕去。

“夫人，多謝贈刀了。”

春生輕笑，刀鞘末端與衣襟下擺嘀嗒嘀嗒滴水，一身濕重，卻覺胸輕氣揚。

出刀前便問過，這刀可否先贈予自己，依然答應帶阿鸞平安出山，壯石夫人有所猶豫。

問及壯石若在世，能否輕易打敗刀夫，壯石夫人傲然答復，黑山寨上下，僅有丈夫可與寨主戰上幾十回合！

到最后，也無其它出路的她，還是喊阿鸞遞刀了。

眼見春生回來，她掂著的心終究還是松下來，輕輕揚起嘴角：“有你在，阿鸞能平安出山了......”

身上已無任何有價值之物，連刀都送出去了，反倒比拿著刀的時候踏實，孤零零的娘倆總算又換到一小段安寧。

“嗯，我先回去換身衣服，你們也收拾收拾，雨停時就離開。”

“好。”

春生回到廂房，一大桶熱水與一大空桶已經端立在廳角，蒸蒸水汽縈繞在飄蕩其中的木瓢邊，一旁的小桌上搭著兩塊干凈的毛巾，兩層整齊的衣衫。

他默然不語，噠的一聲輕響刀鞘落在木桌上，順手撿起之前未吃完的烙餅，嚼巴了兩下。

嘩啦啦——

水壺口涌出一柱開水，蕩進瓷杯，抿入喉腔，熱意沁潤心肺。

“還以為客棧里沒有現成的熱水呢。”

春生嘴角輕揚，幾口吃完烙餅，喝下三杯開水，轉身朝水桶走去，剝開濕漉漉的衣衫，上半身健壯如虎的肌肉展露而出。

頓在熱水桶前低頭瞥了一眼右肩頭的小刀口，血跡已然凝黑，悄悄滋生麻意。

“原來我的身軀已經強硬到可以硬抗粗糙刀器的程度了嗎？可嘆壯石生前如此兇猛，居然也會被赤目狼群圍殺至死啊。”

“武夫這條路不好走，太拼命，去黑山口后還是繼續當木匠，多接點刻碑的活，積攢力量......”

喃喃間，春生已經褪去所有衣物，跨入空桶，拾起木瓢舀水自頭頂，嘩啦熱流流下，如浴溫泉中。

待一場酣暢淋漓的熱水澡洗完，春生摘毛巾擦拭滑進胸腹肌肉溝壑間的水珠，精妙如刀雕斧鑿的臂膀背脊微微拉扯，收束虎熊蠻力！

壯石生前可是八尺高，壯如熊，那足以手撕赤目狼的力量傳承到他本來瘦弱的身軀中，就仿佛一注大河穿鑿溪流，越耕越深，暗流洶涌！

穿上一襲武打黑衫，滿身肌肉塊便又被遮住，相對于熊爺、刀夫那些武夫干瘦三分。

春生隨手以布條束發，挑了挑胸前衣襟，衣衫寬松得體，輕嘆道：“呵，這比剛才那套要規整不少啊。”

咚咚。

忽然房門敲響，刀夫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透門縫：“木匠小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