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車在即將轉出小區的時候忽然緩了下來，最后干脆一腳踩死了剎車，停在前方巋然不動。

孟白耐心地等了一會，九月的陽光依舊灼人，未回籠的秋老虎在空氣里肆無忌怛地竄動，熱浪就一股又一股地撲到車身上，孟白把空調開大一些，等了約有兩三分鐘，那輛極光藍的奧迪Q5L絲毫沒有啟程的意思，迫不得已，孟白按了兩聲喇叭，副駕駛上正回復消息的舒玦抬了頭，掃了一眼前方，“怎么了？”

“這堵著出口是幾個意思？我下去看看?！泵习渍f著就要下車，舒玦擺擺手，把手機放下，“我去吧?！?

孟白這輛奧迪A4雖然空間并不擁擠，但對舒玦的身高來說還是稍顯憋屈，下車活動一下膝蓋也好。

他走到前車旁邊，車窗的貼膜顏色偏深，在刺眼的陽光下看不清內里的司機是什么模樣，舒玦略彎了腰，剛要敲車窗，卻留意到了前方有個步履蹣跚的老大爺在慢慢地往外挪，占著路中央，看這步伐和速度，應該是“始作俑者”，正想著，車窗卻開了，露出一張白皙的小臉，純黑色的長發被扎成了一束高馬尾，藍白條的長袖襯衫挽了幾圈袖口，鼻梁上是一副不規則鏡框的太陽鏡。

舒玦看不到她的眼神，因為藏在太陽鏡后面，眼前的人似乎沒有和他說話的打算，只是抬了抬下顎，示意那老大爺才是她不得已停下的原因。

舒玦本想開口說點什么，對方卻在下一秒迅速關上車窗。他站在原地愣了兩秒才走回孟白的車里，心里有種說不上的感覺。

“女司機？”孟白見他沉著臉回來，猜到了幾分，“上了年紀不講道理的大媽？”

舒玦搖頭：“前面有位腿腳不方便的大爺，一會就可以走了?！?

“她怎么不按喇叭？”孟白翻了白眼。

“估計是怕嚇到人?！笔娅i想，應該是這個原因，老人家被喇叭聲一催會跌在路上的事例并不在少數。

“女司機吧，膽子都小，像姚芮，駕照考出來都五年了，側方停車都不會。永遠都是車尾進去了，車頭還在外面?！泵习讚u搖頭，看前車慢慢地挪動，他趕緊跟上。

出了小區右拐就是大路，直行的車道有兩條，孟白不敢再跟著“女司機”，剛好路口沒車，兩輛車就并排停著等紅燈。孟白努力地瞅了幾眼，像舒玦剛才一樣，因為車膜的顏色看不清楚對方。

“很年輕嗎？年紀輕輕開Q5L？”孟白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

舒玦沒有接話，他回來的這段時間還在忙著整理，這會要去4S店提車。上一次回來只是單純的度假，這次已經沒有了再離開的打算。雖然母親對他的決定向來只有贊成和支持，但對唯一的兒子孤身回國多少有些不安，時不時地會發個消息或打個電話詢問他進展，好在芬蘭和國內的時差只有五六個小時，兩個人都能在白天的時候和對方說上話。

綠燈一亮，孟白立即松掉剎車，據說多數男人都討厭被女司機壓制，他鐵了心一會揚長而去。然而讓他目瞪口呆的是，方才一直龜速前行的車，在綠燈亮起的瞬間就竄了出去，一抹藍色在他眼前迅速閃過，孟白驚愕地看著前方，下巴半天合不上：“油門當剎車了？”

“我看不像。”舒玦看了眼時間，接了他的話。

果真，孟白很快就確認了舒玦說的是事實。盡管他加大了油門試圖跟緊些，卻發現不管如何努力都沾不到那輛車的邊。

似乎是對路況十分熟悉，哪個路段限速多少，紅綠燈的間隙時間她都清清楚楚，這個時間點，路面比較空曠，限速八十的路段她就開到了八十，限速一百的就開到一百，遇到偶有幾輛六十左右速度開著的車，她打燈、加速、變道、回燈，轉眼間就超了好幾輛，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孟白追在后面時不時地看看儀表盤，不可置信地問舒玦：“你確定那是女司機？”

舒玦這會已經放下了手機，遙望了會那輛車，忽然問道：“好像跟我們去的是一個方向？”

孟白被問的愣了一愣，油門松掉一些，索性不追了。

又一次被舒玦說中。

奧迪4S店，剛拐進大門，孟白和舒玦就看到那抹藍色停在一旁的維修部入口，“女司機”戴著太陽鏡，看不清雙眼，卻是小鼻梁，唇紅齒白，薄唇一張一合地跟維修師傅說著什么，黑發束成了高馬尾，藍白條的長袖襯衫挽了幾圈袖口，左手戴著一只款式簡單的手表，衣服下擺扎進了白色的牛仔褲里，腰肢纖細，腳上是一塵不染的白色帆布鞋，比尋常女子的身高要高一些，估摸有168左右，馬尾隨著她點頭的動作輕微地搖晃，隱隱地有些可愛，再聯想她剛才一路開來的速度，孟白搖搖頭：“真是人不可貌相！”

舒玦下了車，站在一旁等孟白去停車。

去大廳要經過維修部旁邊，走近了，就聽見女司機和維修師傅的對話：“好像是兩個后輪，從一百降到六十左右的時候聲音很刺耳?！?

“我們先檢查一下，看看是進異物了還是剎車片或者剎車盤的問題，上次換剎車片是什么時候？”

“去年？前年？不太記得了。”

“沒事，我們先看看，您去等候區休息會吧。”

“謝謝?！?

對話截止，“女司機”轉過身來，看到舒玦和孟白站在不遠處盯著她看。

兩個男人身高差不多，膚色也接近，都是男性少有的白皙，一個身高略高一些，是方才在小區出口杵在她車旁的人，五官精致，黑發白襯，卡其色的休閑長褲搭了一雙白色的休閑鞋，雙手插在褲兜里；一旁的應該是他的同伴，發色是染過的栗色，五官相對沒那么精細，卻也和諧悅目，深灰色的T恤加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搭了一雙白色球鞋。

看站的姿態，顯然，他倆剛是在“聽墻角”。

“女司機”微微側了臉，看了他倆一會，沒看懂他倆的表情，一個云淡風輕，一個目瞪口呆，搭配的讓人覺得，十分中二。不過沒關系，她并沒有和他們說話的打算。

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應該要遠離。當然，宋以安除外。她曾問過母親，張無忌他媽說那句話的時候沒考慮過張無忌就長得挺好看的嗎？母親被問住了，好一會才說，原話其實是“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但是這話放在現代，男的也適用，大清亡了這么多年，男女平等在大中國已基本實現，不能厚此薄彼嘛。那宋以安怎么辦？他隨了親爹，長得也好看，這話一出口，從來不跟她爭論的宋以安拿了面鏡子遞到她面前，“麻煩你說這句話之前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女兒更隨爹！”宋以心不跟他廢話，反手一巴掌拍在宋以安頭上，追著抱頭鼠竄的他滿屋子跑。

宋以心并不知道自己的相貌屬于好看里面的“特別好看”，因為小她兩歲的宋以安有著讓人艷羨的眉清目秀，加上他是個男孩，全部人的注意力都在長得“漂亮”的宋家長孫身上，更何況她的性格有些“神經質”。

“女司機”宋以心一轉身就去了休息區。

孟白用半天才合上的嘴問一旁的舒玦：“剛才說的是剎車時有異響？”

“好像是。”舒玦點頭。

“那還跟開飛機似的？”孟白又驚到。

“我覺得像姚芮那樣的女司機也挺好的?！笔娅i沉思了會，肯定道。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孟白搖頭嘆息。

當時的舒玦沒想到會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見到“女司機”三次。

黑色的Q7從車庫里緩緩駛出，銷售經理下來的時候舒玦已經辦完了所有的手續，孟白在展廳里閑逛，考慮是不是要換掉自己開了好些年的A4，又覺得還是過陣子跟姚芮商量一下，畢竟兩個人才剛從分居狀態中緩和過來，他的牙科診所才開業不久，還是慎重些為好。

姚芮這段時間出差，跟組采風去了，估計得一個多月，孟白就自告奮勇地攬下了接送孟濛的任務。他現在時間自由，照顧孟濛的生活起居完全沒問題，最重要的是能借機住回他和姚芮的家。

舒玦是他初中到高中的同學，大學又是同校，也算是從小玩到大，后來因為家庭出了變故，畢業后舒玦就跟母親去了芬蘭，但他們一直沒有斷了聯系，不同的是，孟白一畢業就和青梅竹馬的姚芮結婚生子，舒玦一直都是單身。

出國后，舒玦只回來過兩次，七八年前的學術研究會和前陣子的度假。雖說是度假，但孟白總覺得另有隱情，不過舒玦不說，他也不問。

孟白不知道舒家還有套房子在花苑小區，印象里，舒玦的家是棟三層別墅，地處城郊，環境極好，雖然離學校稍遠，但每日上下學都由父親開車接送，他平常話又不多，似乎總在埋頭學習，在同學們眼中十分有神秘感，除了知道他學習很好，其他一無所知。孟白若和他成了同桌，估計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覺得他清高的讓人不可接近。

那棟別墅自從許馨媛去芬蘭后就空置了，舒玦畢業后見習期就住在醫院的宿舍，后來也去了芬蘭，這次回來既是常住，孟白原以為他要住回去，跟著舒玦去看了才知道卻是另外一處房子，就在孟濛學校附近，是他父親送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當時房地產市場剛開始流行精裝房的賣點，舒展想著舒玦已成年，以后興許不喜歡和父母同住，就入了手，本就是能拎包入住的房子，只是空了多年，這些天孟白陪著舒玦在添置東西，再過幾日就可以從酒店搬回來了。

下午三點半，孟白跟舒玦約好了吃晚飯，但他得先去接剛上二年級的孟濛放學，學校就在舒玦家附近，兩個人約好一會再碰面，一前一后地開出了4S店。

不久，孟白在校門口傻了眼。跟姚芮分居前他只是偶爾送孟濛上學，從沒接過放學，分居后姚芮更不要他來了，平常都是自己送，偶爾讓孟濛外婆接。這會校門一開，學生們陸續而出，雖然有人在前面舉著牌子，但他早忘了孟濛的班級，再一看，統一穿著校服，女生幾乎每個都扎著馬尾穿著小白鞋，著裝都高度一致，兩只眼睛忙到要打架，依舊沒找著孟濛，孟白在心里哀嚎了一聲，掏出手機給舒玦發了條微信：趕緊來救命。

舒玦：怎么？

孟白：我找不著我閨女了。

舒玦：？

孟白：這穿的都一樣，怎么找?。口s緊來幫我，你出小區右拐再右拐再直行一百米就到了。

六分鐘后，舒玦和孟白兩個人并排站在花苑中心小學的門口。

“我上一次見孟濛好像是八年前?！笔娅i的雙手擦在兜里，微皺了眉頭，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時的孟濛才幾個月大，他回來學術交流，順便看望了這個“小侄女”。

“沒事兒，你仔細看看，長得像我的肯定就是了?！泵习滓荒槻灰詾橐?，他不知道孟濛其實隨姚芮多一些。

兩個人就傻傻地站了十分鐘，直到背著書包，學生頭的孟濛自己走到他倆面前，“嘿，爸！你好呀，舒叔?！?

舒玦看了一眼孟白，又看看九歲的孟濛，沒看出來哪里像，除了說話方式比較接近。雖然聽孟白絮叨過很多次自己閨女有著完全不屬于這年紀的“成熟”，但她居然一點都不怯生，還主動跟嚴格上說沒見過的自己打招呼，這讓他很意外。

“你認識我？”舒玦饒有興趣地問道。

“算吧，我爸總念你，每次我們沒話題的時候他就指著你們的合影聊起你?！泵蠞魇掷铣傻鼗卮?

“聊我什么？”舒玦想，自己和孟白也好些年沒見，應該沒什么東西可聊的。

“聊你有多無聊?！泵蠞饕荒樀恼J真，舒玦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懂了。

“閨女，我們跟你舒叔叔去吃飯吧？”孟白一臉討好。

“姓舒，直接叫舒叔不行嗎？疊詞這種東西不適合我。以后見面機會應該不少，別讓我膈應。是吧，舒叔？”一臉嫌棄的小人兒看向舒玦的時候表情斂了斂。

“你這有點雙標啊，對我和你叔的態度分兩極分化！”孟白瞅出了端倪。

“沒法子，好看的人我都特別喜歡。這也實在是舒叔您老了點，嗯，比起我們宋老師的話，確實老了那么一丟丟，要不，您排第二位吧，我們宋老師是我心里的NO.1?！敝暗闹魅握埩水a假，這學期只能讓之前的數學老師頂上，因為長的特別好看，所以，顏值控的孟濛非常高興。

“老嗎？”舒玦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

“肯定老啊，這都跟我爹同年紀了，能不老嗎？三十好幾呢！”孟濛嘟囔了句，轉身就往一個方向走去。

“去哪??？車在這邊呢！”孟白招呼她。

“去‘盲盒’，走幾步就到了，跟上！”孟濛背對著他們，搖了搖手。

“我還以為上了小學會收斂點，這怎么干脆進階成2.0版了，得寸進尺了不是？”孟白看著女兒的背影，用手肘捅了捅還在微笑的舒玦，“她叔，趕緊的，跟上啊?！?

三分鐘左右就到的轉彎，孟濛穿過人行道，進了對面的一家店。

跟在后面的孟白和舒玦在門口站定，看著上面咖底白字的“盲盒”發怔，他倆一開始以為孟濛指的是這兩年流行的“盲盒”玩具，結果沒想到是一家甜點店，最讓人魔怔的是，那輛極光藍的奧迪Q5L就停在門口，正好擋住了那面落地窗。

“這也太不厚道了，車都停的擋人家店面了。”孟白搖頭，他很肯定這輛就是他們下午見到的那輛，雖然車牌沒記清，但極光藍這種顏色本來就少見，再加上同是奧迪Q5L，撞款的幾率太低了。

“也許買個東西就走?！笔娅i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給她找了借口。

“老孟，進來付錢?！泵习走€想說點什么，卻被忽然從里頭推門而出的孟濛召喚?！皝砹藖砹恕！泵习子只謴土艘笄诘膽B度，他一心指望親閨女當助攻，已經盤算好了這段時間對她有求必應。

舒玦跟在孟白后面，一推門就聽見孟濛在和人“閑聊”。

“宋掌柜今天怎么樣？”

“湊合，孟小姐如何？”

“好高興。你弟成我班主任了?！?

“噢，恭喜，數學會得到質的飛躍。”

“真的？”

“拭目以待?！?

“好呀，那今天是什么？”

“蘑菇頭巧克力瑪芬?！?

舒玦耳邊聽著兩人的閑聊，隨意地掃視四周。

花苑中心幼兒園和小學以及初中都在附近，這會正是放學時間，陸陸續續地有幾個孩子和一些家長進來，卻并沒有尋常店里那種喧嘩聲，都是井然有序地拿了餐盤和夾子，在那兩排陳列柜里自取，然后掃碼付款，用現金的就在那個馬口鐵皮盒子里自找零錢，相互交流的時候也十分小聲。

他站在門口附近，離柜臺有些遠，見孟白杵在孟濛的身旁，跟孟濛對話的人在柜臺后面的操作間里，聲音聽著似乎有些耳熟，兩個人的對話結束，那人從里面走了出來，端著白色的骨瓷盤里放著一個巧克力瑪芬蛋糕，還插了一根金色的蠟燭，她走到柜臺后，略彎了腰，拿出火柴點燃了那根蠟燭：“孟小姐，生日快樂?！?

“Yes！果然是宋掌柜！”孟濛十分高興，“我跟宋老師打賭，你肯定記得我生日。我贏了，哈哈哈哈哈，明天我還來，他說可以幫我買單。”

“挑最貴的?！睂Ψ綉嗽?，不咸不淡，但是不妨礙孟濛的開心，樂呵呵地吹滅了蠟燭。

舒玦轉了頭，想看究竟一些，孟白直愣愣地杵在那不動，姿勢僵硬。他是剛想到自己親閨女今天生日；但更讓他震驚的是，這個一直和他親閨女說話的人，居然是那輛極光藍的女司機！雖然之前對方戴著太陽鏡，但著裝特征加上車，他已經十分確定了，呆住的原因是這女司機，噢，不，宋掌柜？長得出乎意料地，好看！孟白不知道孟濛的顏值控來源于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這個唯物主義者是不以貌取人的。

舒玦走到孟白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被拍到的孟白徐徐轉過身，指著正抬了頭看他們的人，“Q5L，女司機！”

舒玦看得也呆了一呆。

真是奇怪的緣分，幾個小時里見了三次。

而且，他之前先入為主地認為隱藏在太陽鏡后面的雙眼會十分英氣，結果卻是溫柔似水，嗯，不說話的時候，而且，似乎，有那么點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