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昆侖山上一件前所未有的荒唐事。

事發時間，大約是在距今千年以前。

起初，是身為昆侖之主的西王母娘娘在瑤池水畔冥思悟道。她乃諸天女神之首，每在靈臺幻府之中演過十萬場緣起緣滅，方取一縷機緣。彼時機緣初定，抬手喚來座下鯤鵬，令其去渡一人成仙。

鯤鵬其仙數十萬載游弋虛空，生性不羈如風。此番尊明法旨扶搖直去，亦不免心生好奇：猜測此人仙資如何出眾，竟能有幸結緣于昆侖？

然待當真見到，他又不由有些失望。

那是一只無頭野鬼。

不，準確來說，是只沒了半個頭的鬼。

他許是生前作惡多端，死時亦不知遭了什么暗算。五臟四肢俱全，唯有端正修鼻之上淋漓血口如碗。若只是面目可憎些便也罷了，畢竟世間萬物其實各有異端。可偏生，這鬼的性子還有些慢。

升仙法旨早已念完，他卻仍是呆立半空、八風不動。

鯤鵬無奈，難道鬼也有殘疾這一說？沒了耳朵就聽不見自己特意招來的鈞天廣樂歌舞團！他瞅了瞅面前男鬼整個頭僅剩的鼻子和嘴，嘆了嘆，打算直接捆了帶走。

而等鯤鵬剛把懷里的捆仙索取出來，鬼卻動了。

只見他顫顫巍巍伸出了青灰袖袍之下的十根手指，細致無比在頭頂一片子虛烏有的天靈蓋上堪堪摸索了好幾圈，才用那仿佛沁了青霜的紺碧嘴唇幽幽發問。

“閣下來時，可曾見到我那另一半腦袋？”

“……”鯤鵬嘴角一抽，這才明白這鬼是死得太慘、打擊太大，于是為了表達未來同門的關懷之情，他開始循循善誘地安慰起來。

“不就是丟了個頭嗎？待你接下法旨與我速回昆侖升仙，娘娘見你必覺不堪入目，自會取那金頂白雪為你再捏一個腦袋！”

海口夸完，青衣男鬼卻是廣袖微擺，溫文爾雅又風度翩翩說道：“那便算了。在下從前閑來無事、也觀過些志異話本，知道有些花草蟲石生而有靈，費上千百年修行便可成精。在下若為了一己之私，便叫天上飛雪來堵我這凡塵血窟窿，又是于心何忍呢。”

看樣子，似乎還挺會憐香惜玉！

鯤鵬卻已經將捆仙索收了起來、轉而解下腰間打鬼棒。他可沒興趣繼續聽這鬼話連篇，不如直接打暈帶走。

面前鬼魂忽而又自得其樂地整理起了身上略顯縹緲的襤褸衣衫，整理完了，便沖著鯤鵬的方向行禮，道：“此番死后逢仙，在下喜不自禁。然我生前德行有虧，想來不應厚顏腆居仙位，煩勞閣下白走一遭，實在抱歉。”

鯤鵬愣住。只因西王母娘娘與那閻羅老兒素來不睦，他此前從未去過地府，故也不曉現如今這做了鬼的，竟都開始不愿成仙了？！

納悶不解至極，他試探著問道：“三千世界各有不一，你這界算荒僻的，你……從前可是從未聽過昆侖？”

“非也。”男鬼言辭懇切，“昆侖青天，海內眾生無有不羨。”

鯤鵬聞言且笑，伸出手來往他肩上一拍：“既然如此，你且放心便是。今日娘娘命我接引與你，你便注定與我昆侖有緣。一旦入了昆侖仙籍，哪怕生前過錯再多，地府亦是無權問責。”

鬼魂笑意不減，然一開口，卻不似曾經為人，只宛若一顆扶不起來的軟釘子精。

“在下不愿。”

鯤鵬已是微惱：“你究竟為何不愿？！”

那被追問之鬼并無雙目，但此時，卻仍是憑著話音“看”向鯤鵬。

“世說‘七情兼具方為人’，在下尤其是個俗人中的俗人。聽說天上仙家大多無情無欲，我便如聞殘垣之上一支哀曲，覺著仙家雖是長生云上，卻若困居寒宇，到底不如風中草木來得瀟灑快活。”

鯤鵬被他氣笑：“你可知人間每五百年間才可能有一人成仙？就非要如此不知好歹，這般輕易地棄了到手仙緣？！”

鬼魂閉口不語，看來是要破罐子破摔。

鯤鵬眸中金焰頓生，不消片刻，便已將其前塵看遍。

“你生前久病孱弱，死因亦非常法。上不入昆侖升仙，下不得無常接引，只能游蕩在這五濁人間。如此，即便五百年后昆侖再開，屆時你焉有魂在？”

為仙一方出于好意，做鬼之人卻仍不領情。

他僅有的半張臉上露出從容的淺笑：“仙官既已見我生前事，便應明白，人心欲壑、該以死平。若我升仙，何以平怨？”

“……”

鯤鵬雙目微闔，凡塵俗世的沉疴殘血積于眼底，終究令他無言反戈。“也罷，如你所愿便是。”

寶衣華帶的仙官雙掌一合，那滿篆賢文的輝煌法旨瞬間崩裂，斷區的仙緣如若恒河脫走的一粒飛沙，眨眼之間就再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