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空遼闊無比,一去萬里不見片縷云影,湖藍(lán)色的月輝溫柔散落,像是一面垂天流動的明鏡。鏡中是大片輝煌的燈火,裊裊炊煙將席間觥籌交錯的景象包裹其間。
乍看上去,簡直就是話本中逢夜即出的妖鬼聚會。
姬有瑕無可奈何地坐在這群妖魔鬼怪中間。
因為不久前剛與蒲家兄弟分食了鹿肉,再看眼前精細(xì)華麗的膳食,姬有瑕就有些膩得慌,他拿起銀制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喝一邊觀察眼前這座所謂的觀山臺。
這臺子造得實在勞民傷財,約有三四丈高,通體皆是黃金與桂木打造,四方設(shè)有青銅香爐,中央陰陽陣圖的陣眼上繪有黑白雙魚,魚眼珠的位置上,還鑲嵌著兩顆拳頭大小的明珠。
隨便撬上一塊,估計就足夠支付如意寺一整年的伙食。
要不要趁著月黑風(fēng)高劫富濟貧呢?
姬有瑕樂滋滋地想著師兄弟們一起胡吃海塞的畫面,用手里的酒杯遮住瘋狂上翹的唇角。
“沒見過世面的蠢才。”
就在姬有瑕為自己的幻想樂不可支的時候,突然聽見對面有人輕嗤一聲,聲音還略有點耳熟。他扭頭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蘇烈那張盛氣凌人的臉。
身為天璣質(zhì)子,他的席位正好被安排在姬有瑕的斜對面,被前方的主桌遙遙隔開。
姬子瑜操持的宴席,侍候的仆從也是百里挑一。
蘇烈身邊就立著一名相貌美艷的侍女,正彎著纖細(xì)的腰肢恭敬地給他布菜,蘇烈十分自然地享受著服侍,瞟著姬有瑕的眼睛滿含鄙夷不屑。
大概在他看來,在這樣的場合中,面對美貌侍女不去指使、反而選擇自己倒酒的人,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吧。
姬有瑕和彌樂同坐一桌,圣師地位超然他自然不好得罪,便只能挑姬有瑕這個軟柿子捏了。
姬有瑕悶頭笑了一聲,虞淵世子的身份說不上高、也不算低,一直以來都是游離在王室邊緣的透明人,哪怕是主桌上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王子不巧撞見他,也只會客客氣氣喊一聲“有瑕堂弟”,然后把他當(dāng)成空氣。
突然被人這么“重視”,感覺還挺稀奇。
“彌樂,”姬有瑕來了興致,壓低聲音,“你覺不覺得他長得很像奇影呀?”
怕彌樂忘性太大,姬有瑕還補充道:“就是方丈最喜歡的那條小狗,花的,沒事就喜歡‘汪汪’叫的那個?”
比鄰而坐的彌樂還沒動靜,不遠(yuǎn)處,耳力出眾的韓水月已經(jīng)“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坐在他身邊的蒲松風(fēng)不明所以,兩個兄弟互相咬耳朵討論了起來。討論到最后,連溫溫柔柔的蒲星煉也被帶歪了,戳著弟弟嘴邊的梨渦笑得眉眼彎彎。
沒錯,蒲家三姐弟全都來了。
和以往任何一屆的觀山法會都不同,這次沒有老臣坐鎮(zhèn),來的基本都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
這一點,姬有瑕早先便已發(fā)現(xiàn)。
畢竟他在夢里,已經(jīng)感受過了一路上疾風(fēng)閃電般的速度,和狂風(fēng)暴雨般的顛簸,但凡稍稍上了年紀(jì)的人,身子骨可能都禁不住。
至于這一次為什么如此不同呢?
和天底下所有的弟控一樣,姬子瓔最樂于替姬有瑕解惑。
據(jù)他私底下說:所謂朝代,便是一朝一代。
除非涉及軍政民生,否則像“觀山法會”這種算不上國家大事的國家大事,但凡王上不吱聲,老臣們是絕對不會主動前來的。
掉價不說,還容易惹禍上身。
年輕一輩就不管這些了,男男女女都是驕狂鮮艷,好比松風(fēng)水月這對出了名的文武雙子星吧,原本就是用來錦上添花的。
今晚是蒲松風(fēng)賦詩一首,明天就輪到韓水月射獵獻藝了。
姬有瑕覺得無聊,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再問問彌樂有關(guān)‘蘇烈到底像不像狗’的問題。
清絕無雙的彌樂圣師傾身端坐,如玉眉眼蘸了天上月華,簡直比滿桌山珍海味還要秀色可餐。可惜他本人無甚食欲,愣是一筷子也沒動過眼前的菜。
看姬有瑕又要張口,馬上將擺在手邊的百果釀推了過去。
“閉嘴,喝吧。”語氣極其不耐煩。
“嘿你這人,一點都不幽默!”
姬有瑕笑罵一聲,端起這碗甜兮兮的酒,忿忿然悶進肚子里。
正好周圍呼聲四起,卻是坐在主位的二王子姬子琉忽然起身,不顧三王子姬子瓊驟然鐵青的臉色,點名要那羅螢奏樂。
遠(yuǎn)山之上已落青霜,夜風(fēng)一吹便凍得徹骨。
但這位據(jù)說體弱多病的二王子卻仿佛不知寒涼,只穿著一身十分輕薄的緋紅長袍,興味盎然地端詳著,后方席位上一言不發(fā)的女子。
“我見美人思長樂,便奏一曲‘長相思’吧。”
因為替父擋劍的功勞,姬子琉一直很受寵愛。打個可能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呐掠幸惶欤@對父子看上同一個女人,就看在姬子琉胸口的傷疤上,王上也會選擇讓他三分。
這會兒,他讓羅螢奏樂,還奏的是長相思這樣曖昧的曲子,言下之意簡直不需要多說了。
不管三王子臉色有多難看,羅螢還是不得不抱琴而出。
她確實是個美人。
衣裙飄袂宛如秀水纏山,傳聞中足以奏出天樂的雙手,隱在寬大的水袖當(dāng)中,只露出一點白皙的指尖引人探究。
而等她真的挽起袖子彈奏起來,所有人就都忽略了,她在火光襯托下更顯嬌艷的臉,只能從她在琴弦上輕攏慢捻的素長十指中,看出一種不動如山的冷然。
這曲子寫的是“情”。
姬有瑕不懂樂,也未動情,“長相思”三個字各個都認(rèn)識,連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可羅螢一曲奏完,他卻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
略微咸澀的味道流經(jīng)嘴唇、轉(zhuǎn)至舌尖,最后在胸腔中牽連起一陣強烈的痛。
痛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安穩(wěn)……
那感覺,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都遺忘了的時候,他真的也有一位戀人。
時時都在牽動他的心神,如他的魂魄般密不可分。
姬有瑕滿心離奇恍然。
難不成他爹念了這么多年的咒終于起效,把他念到在深秋之際思了春?!
不管姬有瑕再怎么胡思亂想,其他人都一致認(rèn)為羅螢的琴藝著實算得上驚為天人,紛紛沉浸在婉轉(zhuǎn)纏綿的曲調(diào)中一時難以脫身。直到這位“天人”演奏完畢,對著諸多聽眾欠身行了個禮后、兀自離去,他們才逐漸回過了神。
所有人都對羅螢的琴藝贊嘆不已。
也都能看到,姬子瓊那一臉壓抑不住的怒容。
對此大家都是理解的。
一位絕色美人,還是一位擁有絕世技藝的絕色美人,她本該如無字天書一般,被姬子瓊這唯一的信徒、供奉在披霜帶雪的靈山之巔。
而非如一壇用來宴客的陳年佳釀,叫人堂而皇之地掀開封蓋,連一點泄露出來的香氣,都要被碾碎了細(xì)品。
強忍憤怒到羅螢奏完一曲,姬子瓊相當(dāng)沒有風(fēng)度地扔下酒杯,追著琴師的身影而去。
徒留被拋下的三王子妃,滿面蒼白卻強作淡定,與幾位王兄王弟解釋致歉,最后得到姬子瓔溫良恭謙的寬慰。
眼看這三人一個追一個的離席,姬有瑕只覺得自己像是看了一場光怪陸離的表演,等到曲終人散,留在他心里的只剩一片奇怪詭異的悵然若失。
他忍不住問彌樂:“你說三王子妃說的是真的嗎,那個羅螢是妖怪?”
彌樂望著姬有瑕百感交集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你在如意寺中修煉多年,還沒明白什么是‘色即是空’?”
姬有瑕表示不明白:“我是俗家弟子。”
他想了想,強調(diào)道:“唯一的。”
彌樂笑了,不帶一絲嘲諷的味道,卻讓姬有瑕有了被嘲諷的感覺。
他正準(zhǔn)備再爭辯一下,卻聽人群中又是一陣被刻意壓低的騷動,兩人抬頭一看,原來是二王子姬子琉又作妖了。
還是一出很香艷的幺蛾子。
他一把扣住身邊侍女的腰肢,直接將人扯進懷里,雙方一番欲拒還迎,琥珀色的酒液從細(xì)窄的壺口鉆出,靈巧地鉆入紅衣男子的咽喉。明明是糜艷至極的場面,卻因為后者露齒而笑時露出的森白齒尖,而生出一股難以描述的危險。
仿佛一旦月光泯滅,燈火也無,侍女柔軟的軀體便會在他掌中折斷,繼而枯萎如塵土。
好在姬子琉雖然是個瘋子,但還沒有瘋到在眾目睽睽下殺人的地步。
盡情的享受過后,他又毫不憐香惜玉地將人推了出去,披著紅衣的身軀宛如一道晃悠的血光,單刀直入地向著彌樂殺來。
姬子瑜無語到面無表情。
任由自家兄長歪歪扭扭地戳在白衣圣師的面前,大開的領(lǐng)口沾滿酒色氣息,差一步就會觸到圣師如玉圣潔的臉。
在場觀望的人,都被這沉默中的對峙驚得喘不過氣。
只有圣師本人巋然不動,在他身邊的姬有瑕已經(jīng)摩拳擦掌,打算如果姬子琉繼續(xù)精神失常拿彌樂開涮,他就一拳打死這男女不忌的臭流氓。
可姬子琉什么也沒做,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笑了一會兒,笑得讓姬有瑕毛骨悚然,然后喊了一聲。
“彌焉。”
醉醺醺的二王子,把自己的酒杯塞到彌樂手里,親自給他倒了酒,隨后好言邀請道,“把你大哥叫來,和本殿下一起喝酒吧。”
“彌焉”這個名字從姬子琉口中吐出后,整個夜宴陡然安靜下來。
姬有瑕看著彌樂沉靜得不露一絲情緒的眼睛,只覺得自己耳畔“呼呼~呲呲”的,全是噴涌的火舌,它們正兇殘地舔舐夜空。
說不定,這也是彌樂內(nèi)心的聲音。
彌樂的臉色出奇的平靜,也格外的慘白。
他沒有再說什么“殿下認(rèn)錯了”,只是抬手將杯中酒水全部灑到地上。
君請故土來,薄酒敬蒼山。
浸染著酒液的泥土比夜色更深,等到明天清早,就會凝結(jié)出白色的、仿佛落雪墳塋般的霜痕。
姬有瑕在彌樂的眼睛里看見了這樣的霜痕,冰冰涼涼的,里面包裹著他從不提及的兩位兄長。
須彌山主有三子。
幼子彌樂為圣師,長子彌彰身已死。
姬有瑕看著彌樂:也不知他那魂歸大地的兄長,在九泉之下,能否喝到這杯來自弟弟的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