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孤王渴觀山,兄弟談逸聞
- 煙霞映星月
- 厭闕
- 4226字
- 2024-08-27 10:25:04
日月相交,山色浮水,少年少女在蘭澤湖畔一直鬧到深夜。
佳肴美酒數不勝數,各色煙花輪番燃放,美得像是天空墜落的繁星,幾乎能照亮人的心里。
姬有瑕一不留神開心過頭,硬生生將自己灌醉了。
最后被打包送回如意寺的時候,渾身上下軟得沒邊兒,活像一條在酒壇子里泡了百八十年的軟骨蛇。
虞淵王親自接收,將這“蛇”兒子拎起來抖了抖,覺得一點都沒繼承自己寧折不彎的硬骨頭。
姬有瑕醉生夢死足足三天。
一睜眼,就看到了一把奇丑無比的劍。
“……”
它造型風騷而扭曲,材質粗糙而嶙峋,像是一個被火燒死的人。
偏偏又被一條鮮艷似血的紅綢捆著,從房梁上懸掛下來,幾乎一劍扎進姬有瑕眼睛里,造成了雙倍的驚嚇效果。
“啊——”
姬有瑕一蹦三尺高,確定過去十八年來自己從未傷天害理,所以也不可能會被冤魂索命,便捂住撲通亂跳的心臟,直接去尋罪魁禍首。
可憐虞淵王滿心期待等著兒子來道謝,就見姬有瑕滿臉嫌棄,將他精心炮制的寶劍往地上一扔。
“太丑了,我不要!”
虞淵王爺的慈父之心應聲而碎,當即怒吼:“要么乖乖接受禮物去練劍,要么你爹我親自送你上天!”
姬有瑕揉揉差點被震聾的耳朵,果斷選擇了第三條路。
關禁閉。
——把自己關起來,美其名曰“反省”,實際上是“御敵于城外?!?
敵,當然是他爹。
城,就是他單獨居住的小院子。
這原是個思過齋,院墻很高,只在某棵大樹后有一處缺口,方便小時候的姬有瑕挨了打之后,可以離家出走。
當然,現在也經常離家出走。
院墻外面是一片碧綠修竹,每逢朝暮之際如意寺里鐘磬長鳴,紛繁葉影隨之相和,自會現出一幅碧海生潮的婆娑好景。
然而,這婆娑好景就如同一支水中蓮花。
遠觀之下美則美矣,但若將其置于掌中,必然沾上滿手的腥臭污泥。
遠道而來的七王子姬子瓔坐在淤泥中滿心感慨。
弟弟有瑕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效仿起了那些寒窗苦讀的文人才子。
只是旁人懸梁是為了提神,而他懸劍仿佛是為了殺人。
院墻和房檐上的繩網歪七扭八,那繩網上掛著的匕首刀劍密密麻麻,關鍵這些武器大多殘缺不全,長得也是千奇百怪,只有尖端處被打磨得鋒利而雪亮。
人坐在下面,頃刻間就被刀光劍影重重包圍。
若是膽子小點,只怕嚇也被嚇死了。
有瑕這是要替人削了頭發、方便出家嗎?
姬子瓔不忍細看頭頂這番奇景,垂下頭來默默賞著竹床充做的長桌上,用花盆擺出的七殺陣。
陣眼中央,眾星拱月似的簇擁著一只看起來歷經風霜的食盒。
食盒對面,姬有瑕正抱著柄青鋒大刀齜牙咧嘴。
他看見勻凈的刀刃中映出兩排齊齊整整的牙齒,顆顆潔如編貝、又白又亮。
頓時滿意一笑,又“啊——”的張大了嘴。
只見下排健康紅潤的牙床中,大刺刺躺著一顆尤為突兀的黑色板牙。
“唉?!奔в需γ寄靠逑?,覺得自己即將失去如意寺第一帥氣俗家弟子的稱號。(雖然整個如意寺其實只有他一名俗家弟子)
姬有瑕回過頭:“你方才說,姬子瓊請了宋曦來為羅螢作畫?”
在這廢舊兵器庫一樣擁擠雜亂的小院里,衣冠楚楚一身整潔的七王子殿下,就和姬有瑕的黑色板牙一樣突兀。
他穿著一襲寶藍色華裳,面容俊逸頭戴玉冠。
相當知趣地沒有去打開桌面中央的食盒,一邊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斟上一杯白水,一邊打量著花盆中一只正在松土的蚯蚓。
“正是。據說宋曦的畫技精絕天下,一手妙筆丹青、足可畫盡人魂當中的喜怒哀樂。三王兄想知道,他如此寵愛羅螢,羅螢又是否真心快樂?!?
姬有瑕“照鏡子”照得口渴,放下大刀,一把奪過姬子瓔的茶盞,咕嚕嚕喝完,才道。
“一個人是否真心快樂,他難道感覺不出?!”
姬子瓔笑了起來:“旁人或許可以,但這位羅螢姑娘卻未必。我有時見她在御園賞花,只覺她面上似笑非笑。有時聽她于雅舍操琴,又覺琴音之中似明非明?!?
“總之,誠然是個渾身上下都叫人琢磨不透的奇妙女子?!?
姬有瑕頓時明白過來:“我知道了。為父的追求神乎其神,為子自然也跟著喜歡云里霧里。這就是一脈相承的親緣血脈吧?!?
話里話外,都是在諷刺一國之王從未醒來的長生大夢。
姬子瓔顯然聽了出來:“你呀?!?
他將帶來的瓷罐放在桌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勸道:“你為何將這些兵器掛于頭頂?即便是要練功,也別傷到自己才好?!?
姬有瑕翻了個白眼,滿臉不加掩飾的嫌棄。
世人皆曉虞淵王每天“阿彌陀佛”,卻不知道他從不曾“放下屠刀”。
作為他的兒子,隔三差五就要收到一柄奇形怪狀的殘品,不僅要用,還要總結使用后的感覺,這其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無奈呢。
“我爹最近總是沒日沒夜的打鐵,打出一柄破劍就歡天喜地,從來也不反省反省自己造劍的手藝。我實在是被吵得心煩,干脆把他從前送我的破爛全都掛出來,讓他認清自己的真實水平?!?
姬子瓔掩嘴輕笑,再看滿眼刀光劍影也就不再覺得驚心動魄。
“人說這輩子父子,上輩子冤家。這殘劍本該藏于暗室,你卻將它們大大方方擺在日光下。大風穿鐵而過,雖然沒有環佩相擊的妙音,卻另有一番鏗鏘之意?!?
姬有瑕才不聽他掉書袋子,手快地把瓷罐打開,隱約見到里頭色如凝碧,泛著清遠的藥香。
“云妃娘娘又給我新制了傷藥?其實我近來練功已經很少受傷了,以后你還是勸勸娘娘,讓她不要再這么勞累了吧。”
姬子瓔笑道:“母妃深居宮中,空有一身醫術,卻不能和醫官們搶飯碗。你便讓她做吧,就當是打發時間?!?
姬有瑕只得點頭收下這番好意。
其實這么多年,他陸陸續續占了這便宜哥哥不少便宜,早就習慣了。
當今王上有一后三妃。
王后公孫蘅生下長子姬子玹、次子姬子琉,和五子姬子瑜。梅妃生下三子姬子瓊、四子姬子珧,和六子姬子玡。其中,姬子玹和姬子珧已經英年早逝。
姬子瓔比姬有瑕年長三歲,是王上與云妃獨子。
因為在諸王子中排序最末,故而平時與其他兄弟的感情也不甚親厚。
聞道圣師預言在先,瑤妃有孕之時,整個王宮中人都以為她懷的是位公主。加上云妃和瑤妃關系不錯,小小的姬子瓔每日瞧著楚妃的滾圓肚腹,也就更期盼將來會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妹妹。
誰知十個月后,妹妹卻招呼都不打,哐當一下變成了弟弟。
再聽聞這弟弟剛剛出生就被毫不耽擱地送出王城,姬子瓔一個想不開,只覺得是自己占了個末位“七”席,才導致弟弟不能承歡在生母膝下。
姬子瓔就這樣傷春悲秋許多年。
等到十四歲時第一次被允許獨自出宮,他便帶著多年積攢的禮物興沖沖跑到如意寺里送給姬有瑕。
偏巧那日姬有瑕與彌樂打賭,還輸了!
本來心情不爽,又碰上一個從未謀面、還自稱是他同父異母哥哥的少年。
姬有瑕差點當場笑出聲。
他老爹是什么和尚德行旁人不知,他還不知道嗎?
怎么可能不經婚聘便去尋花問柳,還給他生出個這么大的“哥哥”。
于是,自以為遇到騙子的姬有瑕,便隨便找了個由頭,將這“騙子哥哥”誆入寺里平素用來裝水的大桶中,一腳從山坡上踹了下去!
“!”
好在后來彌樂從姬有瑕的炫耀中覺出不對,這才趕緊帶人漫山遍野去尋,將摔得七葷八素的七王子救了回來。
所以,這兄弟二人究竟誰對不起誰,倒還真是有待商榷。
想起舊事,姬有瑕一時之間心虛又理虧,居然主動打開食盒湊到姬子瓔面前:“春霏婆婆新做的和田酥,你要吃嗎?”
姬子瓔看他一臉忍痛割愛的表情有些好笑:“哥哥不吃,有瑕自己吃吧。”
姬有瑕就心安理得地吃了起來。
其實他也就是意思意思這么一說,春霏婆婆親手所制的糕點簡直天下第一美味,清甜可口,簡直潤到了心窩里。要是換成別人,他可是客氣都舍不得客氣的。
吃了兩塊之后,姬有瑕若無其事關上蓋子又開始轉移話題。
“今年的觀山會好像快到了吧,這次輪到你們誰來操辦來著?”
姬子瓔聞言有些驚訝。
觀山會名義上是個法會,但其實不過是王上思慕昆侖,卻痛憾仙山難覓,故,前聞道圣師為寬君心、特意造出的一個由頭罷了。
昆侖乃天下山川之始祖。
聞道圣師就請王上一年擇一名山,設登天臺祭拜。
年年如此,或許終有一日會以一顆王者誠心觸動昆侖靈脈,為他降下無邊福澤。
王上聽了信以為真,十余年來觀山觀得是興師動眾、樂此不疲。
姬有瑕卻從來只當是放屁!
怎么今日突然問起來了呢。
姬子瓔雖然不解,卻還是老老實實道:“是五王兄?!?
“姬子瑜啊。”姬有瑕一臉強裝出來的興致立馬消失不見,“按他的風格估計觀山是假,獵艷才是真。隨便找座山,搭個臺子,再找上一群美女來唱戲?!?
不怪姬有瑕有此一嘆,實在是七位王子之中,就數這位五殿下繼承到了王上的精髓。
姬滿王上當年一舉娶了天樞國四位名門閨秀,五殿下就更是別出心裁,從來都是揮金如土、窮奢極欲,紅顏知己遍布天下,多的堪比蒼夷方丈散出去的娃娃。
這等花花腸子操辦的觀山會,請恕姬有瑕實在提不起多少熱情。
姬子瓔笑了笑:“聽說這次定的是碧霞山。”
“哦~”姬有瑕更不以為意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憋笑道,“就是那座姬氏先祖邂逅麒麟神女的山?”
姬氏先祖名叫姬浮靈,據說是個擁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卓越人物,否則也不可能在亂世之中平定天下,成為天樞國君。但這位開國君王于后世流傳最廣的卻并非終結亂世之功,而是他少年時在一座清奇俊秀的神秘山巒中,遇見了傳說中的仙獸麒麟。
相傳,那麒麟從天而降,一落地便化作了一名美麗的神女。
神女生得花容月貌容顏傾國,霞裙月帔燦若煙云,一言一動皆是不可言說的風華絕代。
據說,她不僅與先祖一見傾心相伴到老,甚至還在先祖駕崩之際乘五彩祥云而來,攜其魂魄同歸天界。
要與對方千年萬年,共享長生。
所以后來便有另一種說法,說姬氏一族受命于天,子孫后代皆有通天仙緣。
對此,一不小心見過麒麟真面目的姬有瑕只能感嘆一句。
世人無知??!
世人真無知啊。
天知道那麒麟不僅長得像狗、而且身量還沒貓大,怎么可能化身什么美麗神女?
就算它能化為人形吧,能變成個五官俱全的小丫頭就謝天謝地了。
姬子瓔:“有瑕有所不知,碧霞山背靠畫陵谷,雖然山勢巍峨景致絕佳,但自從五年前二王兄去那兒休養,他便將整片山谷圈了起來、用以豢養他四處搜羅來的兇禽猛獸。到時文臣觀山賞花,武將亦可行些駕鷹牽狗之事?!?
兇禽猛獸!
姬有瑕頓時來了精神,他眼珠一轉:“彌樂,額不,我是說清瀧圣師他這回去嗎?”
姬子瓔道:“這觀山會畢竟是聞道圣師當年提出來的,清瀧圣師素來與他見解不一,從前便不曾去過。再說……王上近年來早已不親自觀山,只讓我們這些兒臣代為登山祭拜。國君不在,圣師須得避嫌,想來這次也不會去吧?!?
姬有瑕表示了然,心知彌樂這是犯懶不愿出門而已。
于是他一臉毅然決然地起身,道:“這怎么可以,身為一國圣師,這種登山拜天的國家大事怎么能不參與呢!不行,我這就去好好說說他?!?
“哎,有瑕!”
姬子瓔一個阻止不及,姬有瑕已經抄起食盒跑沒影了。
徒留做哥哥的手臂在半空中懸了老半天,又愕然地垂了下去。
悵然沉默好一會兒,七王子抬手伸向花盆,將那仍在一堆干土中奮力掙扎的蚯蚓輕輕解救出來,放到院角的濕泥當中。
“其實…”姬子瓔對著蚯蚓自言自語,“是有瑕自己想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