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水濡濕了羅螢的嘴唇,沿著她的下巴流入衣襟。
清瀧圣師的特制靈藥,羅螢雖然沒能全部吞下,但臉色多少正常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死氣沉沉。
蒲星煉略略放心,繼續讓人躺在自己的膝蓋上。
一邊暖住琴師的身體,一邊隔著透明的屏障觀望彌樂和趙都旖兩人對峙的情景。
——
將那兩人安頓好后,彌樂才有心思應對這位所謂的三王子妃。
趙都旖正坐在園子里的石凳上,湘色裙擺逶迤在地,像是將要燃盡的煙花。雖然看起來璀璨絢麗,可短暫的美麗過后,只能留下永恒的空寂。
哪怕事情發展如此,她也始終保留著所有名門貴女應有的嫻雅風范,以及對圣師的尊敬,所以不曾打擾,只靜靜等待著彌樂忙完,才終于開口說了回來以后的第一句話。
“我真羨慕。”
趙都旖雙手交疊在身前,面帶苦澀的微笑。“我的夫君……他就從來沒有像你看蒲星煉那樣看過我。”
彌樂沒有回答她,他知道趙都旖并不是真的在和自己說話。
這個女人的視線停留在三王子身上。
那雙妖媚的眼睛里,有著最鮮活的愛恨。即使她心里洶涌的火焰,已經將所有的愛和恨都燒得灰飛煙滅,但還是從余燼之中挖出了刻骨的執著。
而被她注視著的人則毫無回應。
姬子瓊也不可能有所回應。
他現在這樣已經不算一個正常人類了,不過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提線木偶。臉上無時無刻不洋溢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視線無時無刻不專注在那團幼小的襁褓上。
這就是趙都旖想要看到的場景。
——如果姬子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而且那襁褓里也真得有一個孩子的話。
趙都旖身后是兩對伸展開來的翅膀。
她終于再也無法壓制自己,露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樣子。
卸除了人類肌體和濃艷妝容的掩飾,屬于飛蛾的頭部嫁接在屬于人類女子的窈窕軀體上,身后翅膀大張,絢麗的花紋令人頭暈目眩。
此時的趙都旖,已經完全不復之前優雅端莊的王子妃形象,做回了真實的自己。
一只巨大的飛蛾女怪。
彌樂看著她胸前不斷吞吐毒絲的口器:“你就是用這些東西,把自己的丈夫變成了一個乖順聽話的傀儡。”
女怪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悲傷,她捂著自己的胸口,仿佛生長在那里的并不是自己最強大的武器,而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空洞。
所有看到這個空洞的人,都可以觸到她的死穴。
“不,夫君是愛我的。”她被彌樂淡漠的眼神刺傷,情緒激動地反駁,“他只是被人迷惑了。對,是羅螢,自從她出現在殿下身邊,他就再也不曾看過我一眼。是她,都是她的錯!”
趙都旖看著蒲星煉身邊沉睡的羅螢,布滿妖紋的眼睛中滿是怒火。
“只要殺了她,殺了羅螢!”
察覺到女怪身上狂漲的妖氣,彌樂移動腳步,不動聲色地遮住了她的視線。這個舉動就像在野火上澆下一捧冰水,純白身影出現在趙都旖的眼簾,瞬間熄滅了女怪的殺人之念。
蠢蠢欲動的心念一頓,她想起自己利用蒲星煉將人請出來,是對他有事相求。
是什么呢?自己要求的事……
女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裂到耳根的嘴巴也緊緊抿著,半晌迷茫過后,她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心中所愿。
“彌樂圣師。”
對愿望的極力渴望,讓女怪柔和下聲音,像在佛前許愿的少女一般,雙手合十虔誠發愿。
“我希望您可以讓我變成一個人類。”
她滿懷期待地望著彌樂,緩緩闡述起自己的內心。
“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了這件事。夫君不再愛我,是因為我并不是人類。在人類世界,人們都用‘心意相通’來形容一對愛侶,那自然心不同、便無法相愛。如果我是一個人類,我就可以用人類的心來愛他,可以為他生育子嗣,可以與他白首同終。”
煙籠閣中冷寂無聲,一片楓葉在女怪附近的空中悠閑旋轉,唯恐靠近分毫,就會將她的美夢戳破。
聽到這里,就連彌樂也輕輕地皺了一下眉,思考著用怎樣委婉的方式說出真相,才能不傷害到面前的女怪。
但最后,白玉菩薩般的圣師還是直言道:“我做不到。”
“天生萬物,本就不是一般形狀。山石尖銳,自有柔水相和;子夜空茫,也有星月之光。你留不住舊愛,但可以試新生。”
女怪掩住嘴,猝不及防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滿懷疑惑地盯著眼前的圣師,一看良久,最后得出結論:“你在騙我。”
“那她怎么算?”
趙都旖忽然指向蒲星煉,怒道,“你別忘了我是妖。別人或許不知,但我能看出來,這位蒲大小姐一身生機早已竭盡,但言行舉止卻和活人無異。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從知道這兩人關系密切,再發現蒲星煉身體有異,她都堅信是清瀧圣師在其中做了手腳。
她懷著這樣的堅信,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求到圣師面前,他卻告訴她——“做不到”。
當她是傻子嗎?
“你一定在騙我。”趙都旖看著彌樂,執拗地說道,“你能讓自己的愛人復活,卻不肯來挽救我。”
“……”
彌樂默不作聲。
等不到回應的女怪已經涕淚橫流,一把奪過姬子瓊手中的襁褓,直沖到他面前。
“你看看、看看他,這是我的孩子,它甚至都還沒有成形,化男兒也行,做女子也可,你救救它,救救它吧——”
救救我。
女人的哭嚎響徹在彌樂耳畔,無數掛著血淚的野鬼盤踞在他周圍,慘綠的螢火中,是一張張怨憤至極的臉……
“救救我吧……”
“救救我……”
“救我…”
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有時是老人和孩子,形形色色的面孔棲息在他枕畔,每個人的話語都是一樣聲嘶力竭。
就是這成千上萬的求救聲,將他壓入無底的深淵……
永不停歇的墜落中,一雙溫柔的臂膀從他身后托起,那個女人微弱至極、又柔軟至極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你救了生,救了死……救了貧,也救了弱……現在,也救一救自己吧。”
就是這一豆燈火,換了他徹夜長明。
這個只為“彌樂”一人許下的愿望,像天降的重石,鑿穿了冰封的深潭,于是暗淡的星光也成為了一把烈火。
瘋狂而澎湃的熱意在彌樂體內洶涌,幫助他抬起手臂、將面前的襁褓打翻。
脆弱的薄繭在騰飛空中,然后摔入塵泥。
趙都旖層層包裹、小心守護的隱秘真相,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地破裂的蘭因。
——
蒲星煉和羅螢待在冰藍色的結界當中。
她一直關注著結界之外的情況,雖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卻清楚瞧見了三王子妃從人變成妖的過程。
至此,她終于確定了,自己今天是被當做了拿捏彌樂的筏子。
這感覺難受極了,蒲星煉掐著掌心,想讓自己再長點記性。
“可不能再拖累他了。”她喃喃說著,聲音很輕,望著彌樂的神情甜蜜,卻又帶著一絲隱晦的痛苦。
……
碎裂的繭衣中,躺著一團沒有氣息的肉塊。
它被摔得微微裂開了,藏在里頭的血液沁了出來,因為時間過久已經不太新鮮,開口處凝結著黑紅色的血漬。
女怪眼睜睜看著苦心炮制的成果落地,一臉心如死灰。
姬子瓊似乎對襁褓被人奪走這件事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看起來像是精心調試的機關娃娃,突然失去了最重要的開關,不僅身形僵直,面目也出現大面積的空白。
盯著地上的血塊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挪動腳步,一步步走到它旁邊。
金尊玉貴的王子殿下跪倒在地,僵硬的面皮上也重新掛上那種溫柔可親到有些虛偽的笑容,繼續誘哄起那堆肉塊,哼唱的童謠也依舊是那一句。
“寶寶乖,爹娘在。春風動,百花開。”
結合姬子瓊因為唱了太久,干渴嘶啞的聲線,非但沒有半點溫馨,反而令人聽著毛骨悚然。
彌樂雙指如刀,切開姬子瓊的后頸。
下一瞬,一連串半透明的細絲被他修長的手指挑了出來。
“啊——”
姬子瓊的整個后背一片慘烈,那些帶著倒勾的絲線離體的同時,幾乎將他的皮肉也全部掀開。
劇烈的疼痛,讓姬子瓊終于從幻境中掙脫出來。
他像是一條被活生生拔光鱗片,又丟進火焰里炙烤的魚,全無往日的矜貴姿態,痛苦的咆哮聲像是要把所有虛假的真相扎穿,最后體力耗盡,倒在地上不住地痙攣抽搐。
趙都旖看著他疼到扭曲的面容,腦海里想到的,卻是他曾經英俊又風雅的樣子。
她忽而笑了。
也許從發現姬子瓊變心的那一天,她就已經被自己的毒,傷入骨髓了吧。
耗盡滿身情絲鉆入一個男人的骨血,卻抽空了自己的心。
割你之血,剜我之肉,苦苦維系多日,也孕育不出一個活著的生命,做不了真正的父母。
從前多好呀。
當她還是一只小小的飛蛾,被王宮的華麗的明燈引誘,燈下讀書習字的王子對它是那樣溫柔。
可為什么,她歷經千辛萬苦、把自己變成了可以與他相配的美麗女子,他對她的喜愛卻短暫得似乎只剩下一瞬。
一個眨眼過后,她便不再是他的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