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玉面含威露生殺,嬰啼血淚無鳴死
- 煙霞映星月
- 厭闕
- 4136字
- 2020-03-02 14:58:31
歐陽從心捧著一顆破碎肝膽聲淚俱下。
剛才那一聲震天狂吼或許已經花光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真等彌樂和姬有瑕聞聲趕來,歐陽從心除了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滔滔不絕,就只剩下癟著嘴巴不說話了。
那一臉委屈擰巴的欲語還休,讓人光是望著,就突然想起了盛夏時節的夜半驚雷,也是如他這般虎頭蛇尾。
彌樂玉白面龐上是含而不露的殺氣。
按姬有瑕的說法,淸瀧圣師是個一事一物都要“好”的——好茶好書好山水,就連平時吃上一只雞,都要求池婉婉把這只雞的遺體擺得音容皆美。
故而,對于人的要求自然更高。
彌樂生平最見不得別人扭捏失儀,于是當下就被歐陽從心的這副涕淚橫流的尊容逼得遙遙停在十步之外。
他甚至為了護住自己素來經不得刺激的脆弱神經,還不著痕跡地稍稍別開了眼。
姬有瑕揪住歐陽從心的肩頭:“你見鬼啦?!”
歐陽從心抖著兩排牙花:“差、差不多!”
兩尊有礙觀瞻之物勾肩搭背,彌樂悄然繞行跨過門檻,清逸背影映著淡金殘陽,似一束將要融化的月光。
姬有瑕生怕錯過好戲,直接拽著抖若篩糠的歐陽從心,急匆匆追著彌樂的步伐而去。
·
門內仿佛另一個世界。
清朗雅致的園林景象已經全部消失了,曾經筆直的梁柱歪斜恍如融化的蠟痕,朝天飛檐被半空懸浮的大片幽藍火焰炙烤的幾近崩塌,墻壁灰白如同一張揉皺的紙。
一眼望去,樹影依舊婆娑,花海如斯裊娜,然兩者卻呈現出一片潮濕腐敗的氣息。
歐陽從心被姬有瑕連拖帶架弄進去,見拖他的阿蝦大人對眼前的一切見若未見、聞若未聞,目標明確地走向楚暮沉陳尸的槐樹下。
彌樂正駐足在此處。
他對都城衙門的人簡直刮目相看,能將血雨淋漓的兇案現場打掃得如此利索干凈,屬實是種難得的本事。
不過半日,楚暮沉那一灘死得不能再死的尸體就已經被連骨帶肉清理拖走,連角落處那幾點濺到磚石上的血跡都被擦拭干凈,唯有槐樹根部的土壤,泛著一層難以形容的冰冷朱紅。
若是哪日歐陽從心在官場上混不下去,琨霜別院也可勉強接納。
此時,黑紅相間的土壤里,冒出了大片不知名的鮮花。
這花開得整齊劃一,至高不及成年男子的膝蓋,花色通紅、猶帶火光,花叢上空逸著股凝而不散的淡淡黑煙,仿佛經年怨氣積攢。
且如果細看,還會發現每一株花的花根都不多不少地分成了四股,兩股沒入土下、兩股曝于半空,扯著花蕊之中宛如人臉的古怪紋路,看起來仿佛一群身首分離的嬰兒。
等彌樂一靠近,這些“嬰兒”便紛紛張大嘴巴仰天大哭,似乎是經歷了千難萬險從地獄中爬出,正委委屈屈地向彌樂告狀。
歐陽從心聽這哭聲便覺得頭皮發麻,畏畏縮縮躲在柱子后頭不敢過來。
而同樣是人,姬有瑕就不一樣了。
彌樂從來都覺得他的腦子可能有一大半都分給了他的膽子。
乍然見到這種詭異景象,一點不驚訝不說,竟然大刺刺地湊過頭去“聽歌”,若非彌樂攔了一把,差點被嬰兒花們把頭咬下來。
這人又不死心地掐住“嬰兒”的脖子,發現實在聽不出來這又哭又嚎是個什么鬼意思,才頗為遺憾地松開手,轉而看向彌樂。
彌樂暗笑,想著:“如果這廝態度誠懇地向他問這花的來由,本公子或許可以勉為其難地為他解答一二。”
姬有瑕臉容嚴肅:“彌樂。”
彌樂微笑,等他接著說。
姬有瑕道:“平日我總以為你只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沒想到變起戲法竟然如此精妙絕倫!”
彌樂:“……”
他不該對姬有瑕抱有絲毫奢望的——這人的整個腦子應該都長在了別的地方。
其實,這么多年以來,他早已經習慣了被姬有瑕當做一只成了精的深山雪猴。既然上天注定了彼此之間無法溝通,那么彌樂心中唯一的堅持和底限,就是不被姬有瑕當猴耍。
于是,他無視了姬有瑕寫了滿臉的“再變一次”,扭過頭去不置一詞。
一扭頭望見簌簌發抖的歐陽從心,彌樂這才覺得不對:“其他官差呢?怎么只你一人在此?”
歐陽從心從小到大都不甚聰慧,若非如此,也不至眾多官差中唯有他一人堅持回到了這間可能藏著妖怪的大宅。
此時頂著彌樂此刻冰雪般的目光,歐陽從心竟然罕見敏銳地察覺到了圣師大人似乎心情不佳,為了避免成為一條燒死在無名之火里的蠢笨池魚,他立刻解釋道:“今日午后將楚公子清理完,我看兄弟們一身血污的不成樣子,就讓他們趕緊回家用艾葉洗個澡,去去晦氣,等修整好精神再來。”
彌樂緩言再問:“那你呢,為何不回家?”
歐陽從心撓撓下巴,微微發黃的面皮上出現了一層被人戳破的羞愧難當:“下、下官已經回過家了,洗了澡、吃了飯,剛剛…才從家中過來的。”
說著,視線觸及彌樂身后,又猛地臉色一白:“一到這兒,便、就見到了這些孩子。”
面對如此可怖的東西,他竟然還愿意稱它們為“孩子”。
彌樂心頭一松,只覺得面前這官差也傻得太過實在。
——他先前說這案子并非人力所為,意思便是要他們處理完尸體之后哪涼快哪待著,沒想到竟還有個不怕死的沒腦子上趕著回來礙事了。單純愚蠢至此,也勉強算得上“可愛”了。
彌樂本也無意與歐陽從心為難,主動為兩人解釋起起來。
“這些是我特制的‘隔世花’,能吸取死者血肉濁氣,還原其生前所思所念。只是我沒想到,在楚二公子眼里,天地昏聵無光、萬物衰頹至此。”
彌樂的語氣溫柔如春風,滿眼對人間草木的愛憐:“其實無論是誰,他有什么經歷,到了與世長辭的時候,總該給某些特別的人,留下些特別的話。可楚二公子以心為墓豢養出一片血海死嬰,顯然是生不如死,不如不生。”
“哭聲中解讀不出任何內容,是他決意對所有人閉口不言,又忍不住為自己仰天痛哭。”
姬有瑕從這番話語中感受到貨真價實的悲涼,進而演化成對楚暮沉的一點憐憫,偏偏他死要面子,一看見歐陽從心滿臉同情泫然欲泣,就非要嘴硬。
“每夜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當然覺得天地昏昏。若他一心向善,或者尋個正兒八經的興致鉆研,再不濟趁著天氣晴朗多出去轉轉,所見之物自然便都光輝燦爛!”
姬有瑕這樣說著,憤懣的表情里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彌樂也不戳破,對歐陽從心說:“這里不會有什么線索了,帶我去楚暮沉的臥房看看吧。”
…
楚暮沉的房間和這宅子不搭。
除了四面不透風的墻,就剩下一張擺在正中央的床。乍一看,就是個開了口的大棺材。
歐陽從心常年辦案,身上工具齊全,且因受慣了氣,故也很有些眼色,眼見周遭襲來一片四合暮色,連忙摸出了一只火折子。
“呼——”地一吹,點亮了彌樂不甚歡欣的臉。
彌樂便就著一點聊勝于無的火光探身觀望,床底、床角、墻角……甚至是房梁,這屋子里的每一處,他都仔仔細細地望了一遍。那一絲不茍的架勢,像是要在一顆還沒孵出小雞的雞蛋里挑出一根并不存在的雞骨頭。
直到最后那被歐陽從心托著的火折熄了大半,他才死了心似的走向門口。
姬有瑕正靠在門框上。
自彌樂進門,他就全程安安靜靜地沒有出聲打擾,但自覺早在姬有瑕腹中養過蛔蟲的彌樂心知肚明——在姬有瑕眼里,自己方才所為只不過是又一場無以琢磨的故弄玄虛罷了。
和過去的許多次一樣。只要姬有瑕沒有見證神跡的發生,他就永遠不會信任當下這一幕的“神跡”。
宅中人聲俱寂,彌樂發現果然沒有其他黑衣官差佩刀前來,不由對身后戰戰兢兢的歐陽從心更加同情了一點兒。
姬有瑕見彌樂不說話,以為他又要習慣性作妖:“你不會又說查案累了,要回別院休息吧?”
彌樂翻了個白眼,嘴上大義凜然道:
“不,本圣師要繼續守在這里,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定要查明楚公子之死的真相。”
姬有瑕聽完評價道:“你真惡心。”
歐陽從心感動不已,此前懸而未下的鼻涕終于被冰冷的夜風刮下來:“嗚、圣師大人果真人如皓月,直教我等凡俗之人望塵莫及!”
姬有瑕望著他們,簡直惡心得說不出話來了。
·
一轉眼月上中天。
兇宅里的三個活物除了彌樂,也都哈欠連天。
姬有瑕抹去面上倦意,扶了一把身邊兩眼成縫、欲倒不倒的歐陽從心,撐著下巴望向彌樂。
這人披著一身堪勝白雪的衣袍,靜立碧樹之下。
白皙面容一如他平日侍弄的空谷蘭花那般皎潔無儔,挺直著并不寬闊的背脊,專注地望向那承載過亡者身軀的茂密樹冠。
神情微肅,沒有絲毫憊懶之色。
姬有瑕不禁又望向彌樂落在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見那影子的顏色看起來十分淡漠、又兼具一點墨色潑灑不出的黯然。
不知為何,注視著此時的彌樂,姬有瑕心中萌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這個人連綿日久的酣睡,正是為了今夜的不眠。
“彌樂。”姬有瑕開口,想問他到底在搞什么。
彌樂聞聲側目,與此同時,他面前的虛空似乎扭曲了一瞬。
“……”姬有瑕的話堵在喉嚨,又順理成章咽回肚子。
歐陽從心歪坐在地半睡不睡,兩條眼縫里卻陡然閃過一絲火光,嚇得他渾身一震,本來只麻了一半的腿也瞬間從腿根麻到了腳底,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親吻大地。
“唔——”
姬有瑕反應飛快,雖然不知道彌樂究竟要做什么,但還是一手拽住歐陽從心的衣領,一手堵住他的嘴,不讓這人的驚呼聲打擾到彌樂。
少年雪白的肌膚似乎已與頭頂的月光融為一體。
在姬有瑕看不到的地方,歐陽從心的眼里,清瀧圣師面前出現了一扇虛幻的門。
門扉兩側佇立著形貌詭異的動物,像是人與牛馬拼湊起來的東西,偏偏后背還有奇怪的雙翼,詭譎的姿態令人心驚。那扇大門也仿佛像是活物,在夜風中輕微而又持續地跳躍著,漸漸的,變成了一張巨大的鬼臉。
青面獠牙的鬼怪降臨在白衣少年面前,仿佛一張嘴,就能把他吞入腹中。
但那鬼臉出現不過須臾,就自己潰散了。
……這么弱的鬼怪?
歐陽從心掐緊的拳頭默默松開,突然覺得自己緊張不起來了。
白衣圣師皺著眉,看起來相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不知做了什么,讓那張將要散去的面孔在他面前重新聚攏。
在這之后,鬼怪的樣子開始向人類轉變,從歐陽從心的角度,看不清它變成人之后的長相,只能隱隱看出,“它”腦后束著天樞男子的發式,下半部分微微晃動,仿佛在說話。
圣師聽了幾句之后便輕輕閉眼,像是不愿繼續聽“它”分辨。
不一會兒,那從鬼變人的東西自動消失,沒有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跡。
這讓歐陽從心不禁恍惚,以為剛才所見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錯覺。長久的緊張屏息讓他的胸腔劇烈起伏,倒霉官差掙脫捂在臉上的手,倒在地上拼命喘氣,臉色也變成慘敗的灰白。
也許并不是歐陽膽子小——姬有瑕想,他雖然什么也不曾瞧見,但卻無比明確地嗅到了……剛才那個彌樂的四周,充斥著并不屬于人間的味道。
所謂妖魔,究竟是何物?
姬有瑕難得沒有催促,他知道,彌樂馬上就會吐露出那些唯有非人之物才能知曉的隱秘。
“這事不好辦了。”
彌樂這樣說著,一手拂滅了身側那妖艷不已的花叢,頂著滿天紅粉悠悠笑開。
“今夜月色兇宅何其相稱,我請死者本尊,本尊不來,另有游魂頂替。想來這位楚二公子,根本不曾在這宅子里頭活過一日。”
無聲無息,無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