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接住那天邊飄落的雪花，十九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我曾發誓不讓自己孤獨一人、不讓在九泉之下的母親憂心，可是好像一件都沒做到。

十一年前

“孩子，娘不能再陪著你了，今日將你托付給南宮先生，你以后便跟著先生，記得要乖莫讓娘再憂心。”

婦人撒手而去，只留一個女孩跪在床前，放聲大哭。那時，她對死亡似懂非懂，只知父親也是這般合上了雙眼，從此再也沒睜開過。

南宮賜牽著女孩的手邁出木屋，抬頭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喃喃道“蒼山負雪”，他低頭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女孩，“以后便叫你蒼雪吧。”

女孩麻木地點點頭，她還沒有從喪母的哀痛中走出來。在雪天，她失去了母親，她一點也不喜歡雪，也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名字。

十年后

一聲驚叫從后廚傳出，南宮賜無奈的搖搖頭，放下手中的書，朝門口走去。

廚房里濃煙滾滾，我被嗆得眼淚直流，剛打算往鍋里添點水，先生已經搶先一步將柴火給熄了。我耷拉著腦袋，準備接受先生的批評，卻遲遲沒有聽見聲響。抬頭一看，先生已經端著七分熟的菜走開了。

看著先生如此，自知上前會被先生嘲笑一通，便干脆掉了個頭往屋外走去。先生雖是學問高深，但說到做菜的本事，那還不如我呢。隔壁的二丫娘時常念叨著，要將她的灶前絕技傳授給我，然而一到做飯的時辰，我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躲到茅廁去，看先生那壓在床底書文。這皆是些史書、兵法，他人讀著枯燥，而我卻樂在其中。偷偷想著若是哪日，我也能操練大軍，就是讓我去偷先生的褥褲來換，我也是有膽的。

沒幾步便來到了二丫家，這時他的爹娘都已經下地去了，留二丫看家和她那剛滿五歲的親弟弟。這場景我雖是有些羨慕，但有南宮先生已經讓我很知足了。我在二丫家取了些飯食，又同二丫聊了幾句，便打算回家。

多年后我回想那日，若是我沒有遇上那人，若是我沒有將他收留，現在的我，該是依舊如那十年般快樂吧。

走出二丫家，便遇見一群黑衣人正在追殺一名青衣男子，嚇得我趕緊退回二丫家。在這不知名的山溝溝里，竟還能遇到這般場景，一時間熱血竟蓋過了心中的恐懼。

待外面平靜后，我在窗上開了個洞，路邊都是黑衣人的尸體。那青衣人的功夫也著實了得，這么多人圍殺，竟被他逃走了。

想到先生此時正一個人在家，我的心頭不由一緊。推開門，我徑直沖了出去。

一路飛奔著回到家中，卻見先生正靜坐著看書，仿若門外的事與他全無干系。此情此景，我倒若一條路邊的傻狗，頭發散亂沒個正形。站在先生面前支吾了半天，也沒有支吾個什么東西出來，反倒是先生先開了口，“外頭的事由他們去吧，我們不用理睬。”

其實，我是很想理睬的！但先生既已發話，我也不敢再多說些什么。與先生隨便扯了兩句，就離開了。

我默默地來到柴房，打算著抱點柴火，溫一溫二丫娘做的飯菜。現在正是黃昏，我想整個村子，也就只有先生還有心情吃晚飯了。

柴房有些昏暗，我隨意撿了幾根柴火，卻摸到濕濕的一片。借著光線一瞧，竟是鮮血！有人闖進來了！

我抬頭正打算開口呼叫，便被捂住了嘴。

“有人正在追殺我，你若乖乖幫我，我便留你一條性命，否則，你和你的相公都得死。”他在我的耳邊低聲的說著。

黑衣人僅僅說了一句話便開始喘氣，看來傷的不輕。

想到他口中的“相公”多半指的是先生，我便不由的覺得好笑。如他這般虛弱，別說殺先生，就算殺我，我想他也是拿不起刀的。再者只要我大喊，其他人聞聲趕來，便暴露了他的行蹤，屆時他又該如何。

想到這一層，我一把將他推開，他撞到柴火悶哼一聲，便沒了聲響。

看他這滿身的傷痕，加上那張還算是有幾分俊俏的臉，我那惻隱之心就動了動。

想著先生從來不進柴房，藏他在此處也不是不可，于是我便抱了床被子，讓他躺在上面。

經他這一出，先生的晚飯算是誤了。

不過先生也沒有過多詢問我，他大概認為，我去看黑衣人尸體了。

日子就這么過去，那青衣男子在我的照顧下傷也好了大半。

我并沒有讓他看見我的模樣。這是先生的規矩——不能讓山下之人瞧見我們師徒二人的樣貌。

由于遮著面實在不容易喘氣，他醒著時，我便坐在柴房的窗戶外，寫字條遞給他。

字條的內容大多是向他詢問外面的世界。作為回報，每到夜晚，他因傷口炎癥難以入睡時，我會吹著我的玉笛哄他入睡。

當然我也會時不時地提醒他，傷好后便趕緊離開。

他的身份迷離，留下來或許會招致災禍。大概也在言語中，他感受到了我的為難。在一個深夜，他離開了。沒有和我道別。

自他走后，我越發的覺得日子無趣，他說他叫蕭決，京都人。我對他的身份不大感興趣，但我喜歡聽他講外面的世界。我想他在外面世界里，一定是個大人物。那時，我甚至還偷偷地幻想，與他再見時會發生些什么。

還記得那天晚上下著雪，我坐在窗下聽他講京都繁華的街市、醉人的夜景。他所講的，沒有一處是我不向往的。看著洋灑的雪，聽著他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上雪天，僅是因為聽他講他的見聞。

那晚，我竟夢到了錦繡般的京都，我知道這個夢與我只是個開始。

我決定離開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先生性子向來寡淡，從前無論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是同意的，但這次我卻碰了壁。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先生，他自始至終黑著張臉，丟下一句“不可”便進了臥房，連當天的晚飯都沒吃。從未被先生拒絕過的我竟起了小性子，暗下決心，定要在哪日逃走，也讓先生急一急。

誰曾想，第二日晨起時，見到臥房的桌上放了一個包袱。里頭擱了幾張，面額大的我從未見過的銀票，還有些碎銀。桌上還留了張字條，上頭寫著幾句珍重的話。

我跑出房間，找了整個屋子也未看見先生的身影。心中滋味萬千，確是說不清也道不明。

我紅著眼眶，漫無目的地在村中游走著。聽見熟悉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到了村口。

轉過身，是先生。一夜之間，他似蒼老了，胡子拉碴，衣服也是昨日那套。我張張嘴，卻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蒼雪，跪下”先生單手負立，用平淡的眼神看著我，可他的言語卻一點也不平淡。

“跪下”，他再次說道。

我的身子也不聽使喚，搖晃著跪在他的面前，等真正回過神時，才發現一直都是我錯了。先生待我如此好，我竟這般傷他的心。本以為他會開口罵我，等來的卻是語重心長的一番話。

“自你母親過世那天，你便跟著我。你母親既然將你托付給我，我也該對你盡心盡責。可你也該有你自己的人生，我不能因此將你錮在我的身旁。你可以離開，但我要你立誓，今后你不會讓你自己孤獨一人，不再讓你母親，在九泉之下為你憂心。不求名利，只為快樂的度完此生。”他字字有力，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不曾轉移。

我也似著了魔一般，啞著嗓子立完誓。

很長一段的寂靜后，先生將我從地上扶起，“此番我也算是與你母親有個交代，你且再等半日。正午時分，會有去京都的車隊從這里經過，你且跟著車隊走，我也放心些。”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牌，“到京都后，若是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事，便拿著這玉牌，隨便進一家‘永安藥店’找掌柜，他們會予你幫助。”

以前從來不知先生有這般人脈，正想開口問一問究竟，先生已經轉身離去。我也沒有上前追趕。

這般過后，我心中的內疚感也少了七八分，想著在外廝混兩年就趕緊回來。

那時的我年少無知，只是聽了青衣男子的幾句話，竟舍得丟下先生一人，踏上去往京都的路。

我想我是喜歡上了京都的美景，或是柴房中的青衣少年。多年后回想這一切，我多么希望那時我愛上的，是前者。

車隊行了將近一月，我也算是踏進了京都的城門。而車隊中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

聽她說，她父親本是縣城里的一個小官，因得了知縣貪污的罪證，便想著為民除害，只身一人拿著罪證上報了知州。

誰知，知縣竟是知州的女婿，非但舉報不成，還被隨便找了個罪名斬首。此番她上京，便是便是來告御狀的。

我認為皇上她是很難見到的，去找巡撫或許還有機會。但她認為，那些個朝員都是官官相護的，并沒有采取我的建議。

我則同她講了蕭決的事，但只講了個大概并未細說。因一個找人，一個告狀也重不到一起去，所以進京后我們便分開了。

她本是一個不輕不重的人，而我卻恨了她一世。鈴鐺，對，她是我噩夢的導火索，我就不該跟了那車隊，遇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