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不論理

“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東野《游子吟》、韓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憫農(nóng)詩》，真是《六經(jīng)》鼓吹。樂天與微之書曰：“文章合為時(shí)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負(fù)，如《哭孔戡》諸詩，終不諧于眾口。此又所謂“言之無文，行之不遠(yuǎn)”。故必理與辭相輔而行，乃為善耳，非理可盡廢也。

黃白山評(píng)：“此語本嚴(yán)滄浪。‘理’字原說得輕泛，只當(dāng)作‘實(shí)事’二字看。後人誤將此字太煞認(rèn)真，故以《舂陵》、《游子》、《拘幽》、《憫農(nóng)》諸詩當(dāng)之。方采山極詆滄浪此說，豈知全失滄浪本意，古人有知，必且遙笑地下矣。”

詩又有以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則又無理之理，更進(jìn)一塵。總之詩不可執(zhí)一而論。

論詩雖不可以理拘執(zhí)，然太背理則亦不堪。溫飛卿《博山香爐》曰：“博山香重欲成囗，錦段機(jī)絲妒鄂君。粉蝶團(tuán)飛花轉(zhuǎn)影，彩鴛雙泳水生紋。”二聯(lián)形容香煙之斜正聚散，雖紆曲猶可。末云：“見說楊朱無限淚，可能空為路岐水？”因煙而思及淚，因淚而思及楊朱，用心真為僻奧，但燒香亦太濃矣，恐不是解兒。若如義山所云“獸焰微紅隔囗母”，安有是事？王元之《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diǎn)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fēng)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其子嘉曰：“老杜嘗有‘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余以且莫問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鶯不飛去，和花同墜之理？此真?zhèn)伞?

黃白山評(píng)：“言楊朱為路岐而泣，若香煙千頭萬緒，其為路岐多矣，使楊朱見之，又當(dāng)何如？此云：‘因煙而思及淚’，有何相干？解詩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正‘詩有別趣’之謂，若必譏其無理，雖三尺童子亦知鶯必不與花同墜矣。”

用事

《西清詩話》稱少陵用事無跡，如系風(fēng)捕影，因言“五更鼓角聲悲壯”，乃用禰衡撾《漁陽操》，其聲悲壯事；“三峽星河影動(dòng)搖”，乃用漢武時(shí)星辰動(dòng)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yīng)事。余意解則妙矣，然少陵當(dāng)日正是古今貫串于胸中，觸手逢源，譬如秫和曲蘗而成醴，嘗者更辨其孰為黍味，孰為麥味耳。

唐歌舒翰與祿山將崔乾戰(zhàn)潼關(guān)，見黃旗軍數(shù)百隊(duì)，官軍與賊互疑，忽隱不見，是日昭陵奏石馬汗流。李晟平朱，義山作詩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石馬來？”蔡寬夫曰：“此與少陵‘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同一等用事，但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當(dāng)。”不知“可待”二字，語甚圓活，何嘗有傷。即謂其貶刺歌舒，作者亦無此意，何況昭陵。按杜詩作于天寶五載，詔天下通一藝者詣京師，公自洛歸應(yīng)詔，途次昭陵而作。時(shí)祿山未叛，公詩自言靈爽赫奕耳，蔡真。

義山《西溪》詩：“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鶴，小人為沙事；下句則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則自傷淪落荒野，所見君子惟有鶴，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雖深，神韻殊不高雅。

落花詩，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漢皋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將飛更作回風(fēng)舞，已落猶成半面妝”，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馬嵬徒見舊香囊”。余意三詩俱善形容，語亦工麗，若使事著題，又無痕跡，當(dāng)以子京為第一，公序次之，襄公又次之。“將飛”、“已落”，不問而知為落花。余公詩如不讀至“清賞又成經(jīng)歲別”，再不看題，幾疑為悼亡矣。此皆祖于義山詠蜂：“宓妃腰細(xì)難勝露，趙后身輕欲倚風(fēng)”，思路至此，真為幽渺。至山谷詠竹而曰：“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食薇瘦”，終嫌晦澀。此不過言“苦節(jié)”二字耳。

歐、梅惡西昆之使事，力欲矯之。然如梅圣俞《詠蠅》曰“怒劍休追逐，凝屏漫指彈”，亦事也，豈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題不得雅事襯貼，何以成文？但不宜句句排砌如類書耳。

宋人論詩，多用心于無用之地，風(fēng)氣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喚起”、“催歸”為二鳥名，東坡之自負(fù)“玉樓”、“銀海”，事則然矣。然并無佳處，韓詩不過平常，蘇語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詩用意固當(dāng)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

黃白山評(píng)：“宋人識(shí)越甚陋，故專以此等為工，其詩多為使事所累耳。”

詩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運(yùn)用耳。石崇以蠟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溫以竹頭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黃白山評(píng)：“薪火猛，蠟火緩，其味自宜有別。若味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顧況《哀囝》詩頗鄙樸，務(wù)觀用為《戲遣老懷》曰：“阿囝略如郎罷意”，便成一則典故，且語雖謔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為雅者也。又羅景綸《貓捕鼠》詩曰：“陋室偏遭黠鼠欺，貍奴雖小策勛奇。拖喉莫訝無遺力，應(yīng)記當(dāng)年骨醉時(shí)。”此用唐蕭妃臨死曰“愿武為鼠吾為貓”事也。貓捕鼠本俗事，不足入詠，得此映帶遂雅。

晉荀勖久在中書，專管機(jī)事，久之以守尚書令，甚惘惘，或有賀之者，勖曰：“奪我鳳凰池，諸君賀我耶！”故後人呼中書為鳳凰。衛(wèi)見樂廣而奇之，命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樂非真有鏡，荀非真有池也。飛卿《和太常嘉蓮》詩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妝樂鏡中。”推其意不過言蓮生池內(nèi)，池內(nèi)水澄如鏡，照見花影耳，卻如此使事，反覺支離。即箋啟中，已屬混語，況入之于詩！後有厭薄昆體者，正此種流弊。

黃白山評(píng)：“此恐用樂昌破鏡事，較於‘半面分妝’字有情耳。”

語有乍看似佳，細(xì)思則瘡百出者。如戴敏才“惜樹不磨修月斧，愛花須筑避風(fēng)臺(tái)”，亦大費(fèi)雕鏤而出。但花雖畏風(fēng)，非臺(tái)可避，用飛燕事殊不當(dāng)。修月事見《酉陽雜俎》，然伐樹何必修月之斧，修月之斧亦非人間所有。若用吳剛伐樹事，又與修月無干。總之止務(wù)瑰奇，不求妥貼，以眩俗目可耳，與風(fēng)雅正自徑庭。陸務(wù)觀《梅花》詩：“屑玉定煩修月戶”，亦用修月事，語卻佳，以玉與梅花同白，比擬便有情也。然“堆金難買破天荒”，卻俗。

考證

《齋覽》曰：“杜牧《華清宮》詩：‘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尤膾炙人口。據(jù)《唐紀(jì)》，明皇以十月幸驪山，至春即還宮，是未嘗六月在驪山也。然荔枝盛暑方熟，詞意雖美，而失事實(shí)。”此辨甚正。按陳鴻《長恨傳》敘玉妃授方士語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fēng)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花，焚香于庭，號(hào)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shí)夜殆半，休侍衛(wèi)于東西廂，獨(dú)侍上。上恁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為之夫婦。言畢，執(zhí)手各嗚咽。”白詩曰：“七月七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shí)”，正詠其事。長生殿在驪山頂，則暑月未嘗不至華清，牧語未為無據(jù)也。然細(xì)推詩意，亦止形容楊氏之專寵，固不沾沾求核。正如義山“夜來江令醉，別詔宿臨春”，致堯則曰“密旨不教江令醉，麗華含笑認(rèn)皇慈”，蓋總以寫幸臣狎客之態(tài)，惟在得其神情，原不拘于醉不醉，真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也，無容膠執(zhí)耳。劉禹錫《哭呂衡州》曰：“遺草一函歸太史，孤墳三尺近要離。”若必拘拘切合，則要離冢在吳，《舊唐書》稱溫自衡州還，郁郁不得志而沒，秦、吳相去數(shù)千里，不亦太失事實(shí)乎！然總以形容旅櫬藁葬之悲，所謂鏡花水月，不必果有其事。然用事亦有大可不詳辨者，如東坡《贈(zèng)朝囗》詩曰：“不似楊枝別樂天，卻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luò)秀不偕老，天女維摩總解禪。”按伯仁語仲智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則阿奴乃絡(luò)秀之子，與伶玄、樂天不倫，可謂大謬，當(dāng)曰開林或安東耳。子應(yīng)子瞻不辨，當(dāng)系一時(shí)筆誤，或後人傳寫之訛。（黃白山評(píng)：“此題又一首云：‘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蓋朝囗有子而夭。‘阿奴’句亦即此意。作者不誤，讀者自誤耳。”）又仲智對(duì)母曰：“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識(shí)ウ，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惟阿奴碌碌，當(dāng)在阿母目下。”ダ以呼嵩，嵩又以呼謨，豈周氏盡以阿奴稱弟耶？但加之于浚，殊無所本。按東坡為高密、建安兩郡王生母孫氏封康國太夫人制曰：“舉觴座上，但伯仁、仲智之賢；持節(jié)洛濱，皆汝南、瑯琊之貴。”足辨前詩系校者之誤。江鄰幾哭蘇子美曰“郡邸獄冤誰與辨？皋橋客死世同悲”，二語殊勝夢得前詩。子美坐宴客謫官，沒于吳中，故用皋橋事尤切。蓋使事雖不必拘，確切則尤妙，但不必過于吹毛。

近代浦長源送人詩“衣上暮寒吳苑雨，馬頭秋色晉陵山”，相傳為佳句。按晉陵頗無山色可觀，馬頭所見者，猶然梁溪山耳。作詩時(shí)惟計(jì)程途，未考事實(shí)也。

文人興酣落筆，往往不自知其誤。如陳伯玉則有“吾聞中山相，乃屬放翁”，李遐叔則有“何忍嚴(yán)子陵，羊裘死荊棘”，陳縱失記孟孫，李不應(yīng)忘卻加足帝腹事也。語雖可傳，事則終誤。

末流之變

詩家宗派，雖有淵源，然推遷既多，往往耳孫不符鼻祖。如鄭谷受知于李頻，李頻受知于姚合，姚合與賈島友善，兼效其詩體。今以姚、鄭并觀，何異皋橋廡下賃舂婦與臨邛當(dāng)壚者同列，始知凡事盡然，子夏之後有莊周，良不足怪。（黃白山評(píng)：“姚詩亦未必美如彼，鄭詩亦未必丑如此，何其軒輊過甚耶！”）宋陸務(wù)觀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務(wù)觀逸韻翩翩，此鸛巢之出鸞鳳也。

樂府古詩不宜并列

凡編詩者，切不宜以樂府編入七言古。如柳詩：“楊白花，風(fēng)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光千萬里。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真可謂微而顯，宛肖胸中所欲言。然不先知胡太后事，安知此詩之妙。

三偷

謝惠連《搗衣》詩曰：“腰帶準(zhǔn)疇昔，不知今是非。”至張籍《白歌》則曰：“裁縫長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說《寄邊衣》則曰：“愁捻銀針信手縫，惆悵無人試寬窄。”雖語益加妍，意實(shí)原本于謝，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饌之百方，究其所以美處，總無加于煮食時(shí)”也。然庖饌變換得宜，實(shí)亦可口。又如金昌緒“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shí)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令狐楚則曰：“綺席春眠覺，紗窗曉望迷。朦朧殘夢里，猶自在遼西。”張仲素更曰：“裊裊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或反語以見奇，或循蹊而別悟，若盡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shí)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杜牧之“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韋端己“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tái)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三詩雖各詠一事，意調(diào)實(shí)則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誠不能不犯，但當(dāng)為韓信之背水，不則為虞詡之增灶，慎毋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學(xué)古兵法，究亦非是。

升曰：“謝靈運(yùn)詩‘明月入綺窗，仿佛想蕙質(zhì)’，乃杜工部‘落月屋梁’之所祖。”余以杜雖本于謝，杜語殊勝。“綺窗”、“蕙質(zhì)”，未免修飾；“屋梁”、“顏色”，自是老氣也。至杜審言“水作琴中聽”，溫庭筠化為“偶逢秋澗似琴聲”，又似韻勝其質(zhì)。古有出藍(lán)生冰之言，良然。

《隱居語錄》曰：“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李華《吊古戰(zhàn)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ぉぉ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蓋工于前也。”余以以文為詩，此謂之出處，何得為蹈襲。若如此苛責(zé)，則作詩者必字字杜撰耶。又如宋錢希曰“雙蜂上簾額，獨(dú)鵲裊庭柯”，陳後齋以為本于韋蘇州《聽鶯曲》：“有時(shí)斷續(xù)聽不了，飛去花枝猶裊裊。”余以韋是飛去之後，花枝自裊，力在“飛”字；錢乃初集之時(shí)，鵲與枝同裊，景尤可愛也。意不相同，何妨并美。（黃白山評(píng)：“必著‘飛去’二字，‘裊’字始見其工。若錢句入‘裊’字，殊覺費(fèi)力而有跡。宋之去唐，毫千里，而猶賞其語景可愛，真擔(dān)板漢也。”）

杜牧《邊上聞笳》詩：“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游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經(jīng)十九年！”令狐楚《塞上曲》：“陰磧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煙飛。交河北望天連海，蘇武曾將漢節(jié)婦。”二詩同用蘇武事而俱佳，然杜詩止于感嘆，令狐便有激發(fā)忠義之意，杜不如也。至胡曾竊杜語為詠史，無論蹈襲可恥，立意先淺直矣，固不足言。

聶夷中詩，有古直悲涼之氣，但皆竊美于人。如“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李紳詩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又如“生在綺羅下”，“君淚濡羅巾”，本東野《征婦怨》，移其次篇後四語于前，前篇?jiǎng)t刪前四句，第改“綠羅”為“綺羅”，“千里”為“萬里”，“羅巾常在手”為“今在手”，“今得隨妾身”為“日得隨路塵”，“如得風(fēng)”為“如煙飛”。至“欲別牽郎衣”，則直用無所更定。夫偷語為鈍賊，茲更直盜其篇，較之館職諸公ㄎ扯義山，作劫尤劇矣。吾不能為之曲說。

黃白山評(píng)：“此皆後人傳寫之訛，移張作李，非當(dāng)時(shí)明盜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