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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開國建元及“德運”的緣起
在中國悠長的歷史上,數千年來建立政權的統治者,不論是漢族或他族,無論肇創的是割據偏安的王國,或是統御四方的大一統國家,都以定立名號,作為天命所鐘﹑萬民擁戴的象征為首務。從現代政治理論而言,這便是彰示政權的legitimacy, 時下中文譯作正統、正當或合法性的主要標識。從歷史的發展來說,就個別政權而言,它們建立的是國,其名稱應是“國號”,但到秦漢以后,由于陰陽五行循環理論建立了政權間的遞嬗系統,一國的名號又稱為“王朝”。趙翼(1727—1814)《廿二史札記》卷二九載錄《元建國號始用文義》一條,將歷代國號的緣起分類,近人侯紹文據之概括為六則:(一)因封號以為名;(二)因治地以為名;(三)稽之姓氏以為名;(四)托之前代以為名;(五)夸其權力以為名;(六)沿襲宗教迷信以為名。名號取意各個不同,因此每一政權隨而制定的歷數、朝儀、典禮皆有不同的象征,呈現個別的政治、宗教傳統與意識形態,具有特殊的意義。關于中國古代王朝建立“國號”及推定“德運”,作為政權的正統或正當性標志的討論,參杜奎英:《中國歷代政治符號》(臺北:政治大學,1973)第1章;及Hoklam Chan, Legitimation in Imperial China:Discussions under the JurchenChin Dynastey (11151234)(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4),chap。 2.引文見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九《元建國號始用文義》,《四部叢刊》本,頁22上—23下。參杜奎英上揭,頁42—52;及侯紹文:《中國歷代國號之緣起》,《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第10卷第6期(1977年5月),頁8—13.
這些政權除卻建立國號,亦相繼推定本身在規范歷代王朝嬗替的陰陽五行循環理論的“德運”行序,作為歷史上的定位,為建立政權的正統或正當性的另一相輔相成的標識。這個理論出于戰國齊人鄒衍(前305—前240?)的“五德終始”說,認為盈天地間有土、木、金、火、水五種基本元素或原動力,名為“五德”或“五行”,依次運轉,從所不勝,稱為“五德相勝”或“相克”,周而復始。這一理論不但用于解釋自然界的各類變化,還作為說明統治王朝興衰的緣由。鄒衍“五德終始”說出所著《主運》等篇,原書已佚,遺文見呂不韋:《 呂氏春秋》,《四部備要》本,卷十三,及漢朝人著述與后代類書。近代有關論著甚多,詳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 載顧氏編《古史辨》 (北平:樸社,1935)第5冊,頁543—753; 李漢三:《先秦兩漢之陰陽五行學說》(臺北:鐘鼎文化出版公司, 1967); 王夢鷗:《鄒衍遺說考》(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及孫廣德:《 先秦兩漢陰陽五行說的政治思想》(1969)(臺灣商務1993年修訂本)。英文論著參Benjamin I。 Schwarz, 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chap。 9; Michael Loewe, Divination, Mythology, and Monarchy in Han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chaps 2, 6; 及Aihe Wang, Cosmology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Early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秦始皇帝(前221—前210在位)既統一六國,便推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應從水德,色尚黑,以十月為正,數用六為紀。此后歷代帝王都循制議定德運,改易旗幟服色,正朔歷數,制定朝儀祭祀,符瑞典禮以顯示其在王朝更迭的正當性地位。漢高祖(前202—前195在位)再定水德以承周之火德,但朝臣頗以水為秦運而反對,到武帝(前140—前87在位)便更定為土德。其時由于儒生董仲舒(前179?—前104)的倡議,論者將五德的行序修正為木、火、土、金、水,從所相生,稱為“五德相生”說。到漢末成、哀二帝之世(前32—前7;前6—前1 在位),議者以國運日蹙,醞釀改制,古文經學家劉向(前77—前6)、劉歆(?—23)父子,便以“相生”說推排上古帝王的傳授,以伏羲受木德開始,經過三番輪值,漢以火德王作為論據。見司馬遷:《史記》 (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六,頁237; 卷二六, 頁1260; 卷十二, 頁483, 卷二八, 頁1366、1381、1402;班固:《漢書》 (中華,1962)卷一下, 頁82; 卷六, 頁199; 卷十一, 頁340; 卷二一上, 頁973; 卷二五下,頁1245、1270.秦漢以下歷朝德運行序的推定與演變參王欽若等纂:《冊府元龜》(清嘉慶十九年[1814]刊本)卷四《帝王部》,四《德運》,頁3上—4下;陳夢雷等編纂:《欽定古今圖書集成》(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據雍正原刻影印本),《皇極典》卷一七〇《帝運部匯考》,頁3上—4上。近人研究詳前揭顧頡剛、李漢三、孫廣德及杜奎英專論的有關章節;又參王宇清:《歷運與服色》,載《包遵彭先生紀念論文集》(臺北:“中央”圖書館,1971),頁13—46.到王莽(9—23在位)篡漢立新,便自稱以火德傳位,定土德為運,并同時采用劉歆作《世經》,依照前說編列古代帝王輪值系統,證明新莽嗣承漢火德居德運正序。但是這個體系缺去秦之水德,與歷史事實抵觸,根據顧頡剛(1895—1980)的考證,劉歆于是在五運的木、火間另設一水德的“閏位”以安置秦于周漢之間,視為“不當正序”,并在五德的頭二循環,分別增置傳說中的共工與帝鷙二主的“閏位”,作為秦的先例以自圓其說。至王莽傾覆,光武帝(25—57 在位)興復漢祚,于是重建火德,黜新莽于“閏位”為僭偽,與居德運正序者有別。經過這幾番調整,“五德終始”說與遠古歷史和當世政治的配合便成定型。詳《漢書》卷九九《王莽傳》;范曄:《后漢書》(中華,1965)卷一上,頁22、24.參顧頡剛前揭,頁525—597; 詳鄭雯馨:《論王莽對新朝“正當性”的建立》,(臺北: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第20期(2005),頁5—38.
從魏晉到隋唐五代,歷朝帝王都依照“五德相生”的模式推定德運,俾與所欲繼之前代政權相承,建立正當的統緒地位。例如,三國時蜀紹漢為火德,魏稱土德,晉代魏改從金德。嗣后南北分裂,割據諸國亦各自議論行序。因此,南朝劉宋稱水德以承晉,其后齊、梁、陳以木、火、土德相繼。北朝劉趙又從水德以承晉,慕容燕初稱水德,后改木德,苻秦繼尚木德,姚秦稱火德,拓跋魏先定土德,隨改水德以承晉,后周則從木德以嗣魏。逮隋文帝(589—604在位)統一天下,推定以水德繼周,及李唐取代,又改稱土德越隋以承漢。此后五代諸國亦循制推定德運,如后唐稱土德以紹李唐,而后晉、后漢、后周各以金、水、木德相承。以上各朝所推定的德運正史皆有記載。略見《冊府元龜》前揭,頁4上—15上;《古今圖書集成》前揭,頁4上—8下。詳前揭杜奎英及王宇清論著有關德運行序的章節。這些政權,一旦議定行序,便隨所稱之德更易旗幟服色、正朔歷數,制定祖、臘祭祀及符瑞典禮以昭明天命所歸。所謂祖、臘之祀,始于東漢之世,指五行盛衰之祭日,歲首氣始曰祖,歲末氣終曰臘,依次推定。根據記載,祖與臘與五德相配之關系為:水、子祖辰臘;火、午祖戌臘;木、卯祖丑臘;金、酉祖丑臘;土、戌祖辰臘,周而復始,循環不絕。關于“祖”、“臘”祭祀配于五德的日序參王應麟:《小學紺珠》,《叢書集成》本 (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卷一《五運》,頁26.趙匡胤以后周殿前都點檢篡奪政權,開創宋朝,史稱宋太祖(960—975在位),亦按“五德相生”及君王禪讓的王朝嬗替模式,推定宋為火德。李燾(1115—1184)《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建隆元年(960)三月壬戌下載:“有司言:‘國家受周禪,周木德,木生火,當以火德王。色尚赤,臘用戌?!瘡闹?。”同一時期,與宋對峙華北由女真族建立的金國,在漢化的影響下,亦運用“五德相生”的模式,推定本國的德運以繼承漢人王朝作為中國的統治者。首次在章宗泰和二年(1202),議定金為土德以繼宋之火德,其后在宣宗貞祐二年(1214)再次討論,仍從舊議。見薛居正等纂修:《舊五代史》卷一一〇《周書》(中華,1976),頁1460.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光緒七年[1881]輯本,1986)卷一,頁9上。脫脫等監修:《宋史》(中華,1977)卷一, 頁6.參陳學霖:《大宋“國號”與“德運”論辯述義》,載同作者,《宋史論集》(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頁6—10.金朝的德運論議見脫脫等監修:《金史》(中華,1977)卷十一, 頁259.卷十六, 頁355.詳Hoklam Chan,Legitimation, chaps。 4, 5.
金朝是中國史上最后一個討論德運行序作為政權正當性的標識的王朝。這一方面由于北宋中葉的儒學復興,在歐陽修(1007—1092)揭橥以《春秋》的“居正”及“合一”大義為《正統論》的主軸,若不符合標準則“正統有時而絕”的“絕統”說影響下,“五德終始” 的循環理論對政權轉移的解釋為道德原則及政治形勢所取代。另一方面,繼起的蒙古族在中國建立的大汗王朝命名 “大元”,取《周易·乾卦》“大哉乾元”或“大大”之義,又與本族Yeke Mongghol ulus (大蒙古國)的名號吻合,而由于其為草原民族開國,政制文化與中土殊異,無須以漢人之德運說建立其正當性。關于宋中葉的儒學復興與五德轉移學說的衰退,參陳學霖:《歐陽修“正統論”新釋》,載同作者,《宋史論集》,頁125—165;劉復生:《宋朝“火運”略論——兼談“五德轉移”政治學說的終結》,《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頁92—106;及劉浦江,《“五德終始”說之終結——兼論宋代以降政治文化的嬗變》,《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頁177—190.元朝“大元”名號的起源及釋義參蕭啟慶 :《說“大朝”:元朝建號前蒙古的漢文國號——兼論蒙元國號的演變》,《漢學研究》第3卷第1期(臺北,1985年6月),頁23—40.關于蒙元帝國政權的正當性問題,詳Herbert Franke, From Tribal Chieftain to Universal God:The Legitimation of the Yuan Dynasty (Munchen:Bayerische Akademie, 1978)。漢人復國的明朝及滿族統治的清朝,亦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及政治思想與制度之轉變,并無討論本朝在德運轉移的行序。
元末兩淮民眾,不堪蒙古腐敗政權的貪斂殘暴,在白蓮教徒韓山童(?—1351)等倡言天下大亂,“彌勒佛降生,明王出世”的煽動下,以紅巾為標識,蜂起反抗元朝統治。一時豪強并起,逐鹿中原,相繼建國紀元,割據一隅。至正十五年(1355),韓山童子韓林兒(卒于1366年底或1367年初)稱帝于安徽亳州,立國號名“宋”,崇尚火德,號稱恢復趙宋王朝。朱元璋(1328—1398)隸屬其下,經過十多年的鏖戰,擊敗群雄,于宋主在瓜步(江蘇六合縣東南)沉舟身亡后逾年,即元順帝妥歡帖睦爾(1333—1370在位)至正二十八年(1368)正月,自立為皇帝,國號“大明”,紀元“洪武”,史稱太祖(1368—1398在位)。關于朱元璋的崛起與創立明朝的經過,官修史籍主要為宋濂等纂修:《元史·順帝紀五》(中華,1978);姚廣孝等監修:《明太祖實錄》(簡稱《實錄》)(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卷一至卷二九;及張廷玉等纂修:《明史·太祖紀一》(中華,1976)。其他史料摘錄見楊訥與陳高華編:《元代農民戰爭史料匯編》(簡稱《元代農民戰爭》)(中華,1985)下編(第4冊)。大事年表見孫正容編著:《朱元璋系年要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近人著述以和田清:《明の太祖と紅巾の賊》,《東洋學報》第13卷第2號(1923年7月),頁278—302;及王崇武:《論明太祖起兵及其策略之轉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1分 (1942年5月),頁55—69為代表作。英文論著可參Teng Ssuyu撰傳,載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3681644, ed。 L。C。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簡稱DMB)(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vol。1, pp。38192;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7:The Ming Dynasty, part 1, ed。 F。W。 Mote and Denis Twitchet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chap。1, 及所揭書目。其他有關朱元璋的著述見頁6注②。究竟大明的起源及文義為何,又如何處理德運行序,官方詔書并無道及,因此明人眾說紛紜,無一定論。1941年,北京清華大學的年輕講師吳晗(1909—1969),在《清華學報》發表《明教與大明帝國》論文,推論韓山童本為明教徒,“明王出世”說出自摩尼教經典《大小明王出世經》,為大明國號的本源。此文轟動一時,影響甚大,數十年來中外學者紛紛翕從。不過自1980年代起,學者開始質疑“明王出世”說是否來自明教,而楊訥撰《元代白蓮教》尋溯其源于釋典,認為“大明”國號應來自白蓮教徒誦讀的凈土宗經典如《大阿彌陀經》,否定吳晗的假設,產生新的評估。見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清華學報》第13卷第1期(1941年1月),頁49—85;重刊同作者,《讀史札記》(北京:三聯書店, 1956),頁235—270.評論見楊訥:《元代白蓮教》,《元史論叢》第2輯(1983),頁189—216;又參同作者,《元代白蓮教研究》(上海古籍,2004)頁176—183.
筆者《大宋“國號”與“德運”論辯述義》一文,于終篇曾略敘元末徐壽輝(?—1360)及韓林兒政權皆取“宋”為國號而朱元璋棄“宋”改立“大明”為號,但未深入分析。隨后大陸學者劉復生及劉浦江皆征引拙作,申繹“五德終始”說在宋以后的浸衰,亦旁及明朝的國號與德運關系,然亦未進一步發揮。 本篇以明朝國號的緣起及火德問題為焦點,著重爬梳考核原手史籍及釋典記載,并檢討近現代學者對明國號問題的釋義及論辯,為此議題作一整體評論,庶幾增進對元明之際史事的了解,并闡析群雄試圖建立正當性政權的過程。本文論旨部分采自拙作:Hoklam Chan, “The ‘Song’Dynasty Legacy: Symbolism and Legitimation from Han Liner to Zhu Yuanzhang of the Ming Dynas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68.1(June 2008): 91133.中西史學取向不同,表述方法各異,二文的若干論點可以互相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