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文字獄案史料之考證
- 明初的人物、史事與傳說
- 陳學霖
- 11900字
- 2015-04-22 00:24:23
以下考證太祖表箋文字獄案,先針對《札記》所引史料及其議論,然后旁及其他資料,其次序先后亦根據《札記》。故首論梁億《傳信錄》,次及徐禎卿《翦勝野聞》,繼之以黃溥《閑中今古錄》及類似的記載。先敘作者仕履及其著述性質,然后分析其所記文字獄案事情。
(一)梁億《傳信錄》
梁億字叔永,廣東順德人,為大學士梁儲(1451—1527)之弟?!睹魇贰窡o傳,生平略見光緒《廣州府志》(1879)卷一二一《列傳第十》。據此,他約生于成化(1465—1487)之末,正德六年(1511)舉進士,始授兵部主事,后任工部,歷禮部郎中。嘉靖五年(1526)任廣西參政,頗有政績,但不久致仕,大概卒于嘉靖末年。所著除《傳信錄》外,另有《遵聞錄》及雜著數種。此二書裒輯國初至弘治年間朝野佚事遺聞,入野史稗乘之類。梁億傳略見瑞麟、戴肇辰等纂修:《廣州府志》(光緒五年〔1879〕刊)卷一二一,頁25上。《傳信錄》除收錄于《國朝謨烈輯遺》外,又見《九朝談纂》第1冊所引。《遵聞錄》尚存一卷本,收入高鳴鳳所編輯:《今獻匯言》(上海商務影萬歷原刊本,1937)第5冊?!秱餍配洝吩瓡沿?,惟見《國朝謨烈輯遺》節錄。此書雖名“傳信”,但所敘國初時事,多摭拾俗說耳淡,敷衍附會,揆諸史實,抵牾百出,不宜輕信。王世貞《史乘考誤三》糾正其記事謬誤者十數處,并評之曰:“梁億筲人語,不足傳也?!鄙虻路?578—1642)《萬歷野獲編》亦譏其書云:“乃不自揆,僭稱‘傳信’,……庸妄人自名為信,他人何嘗信之?!蓖跏镭懺u語見《弇山堂別集》(臺灣學生影萬歷十九年原刊本,1965)卷二二,頁7下。沈德符評語見《萬歷野獲編》(上海中華,1959)卷一,頁10.這些評語足表現當時學者對是書之評價,亦可作檢討其所傳關于太祖文字獄案的尺度。
首先,茲論《傳信錄》所記表箋刑案的史源,以辨明此類故事是否梁億所附會臆造,抑或傳自他人而不假思考。關于這點,王世貞《弇州史料》備有線索。是書卷三一《后集》有“進表箋儒學官以詿誤誅”一條,載洪武間十數儒士以上表箋觸犯文字忌諱被誅,較《傳信錄》為簡略,但大致相同。惟篇未于縷述其致禍之由后說:“其他則不可曉矣。史既諱不截,而《雙槐歲鈔》出于黃氏祖孫之筆,頗核,因節而志。”此見《弇州史料后集》卷三一,頁14下—16上,引文見頁16下。是書刊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解題見《提要》卷六二,頁1373[傅吾康,Sources,2.2.8.據此,此類案件已先見于黃瑜(1426—1497)之《雙槐歲鈔》。是書成于弘治八年(1495),后由其孫黃佐(1490—1566)重編(故有“祖孫之筆”之語),較梁億書早出,但傳本《歲鈔》失載此段,不知原稿有無。黃瑜《雙槐歲鈔》有嘉靖二十二年(1543)序,解題見《提要》卷一四三,頁2973[傅吾康,Sources,4.1.2.現有《嶺南遺書》道光十一年(1831)刊本及多種近代排印標點本流通。然王鳳洲素以史識謹嚴見稱,其說當可相信。由此可知這些文字獄故事,無論真偽,早已流傳。梁億所錄,亦不盡出臆見,大抵根據當日傳聞,加以渲染成之。
其次,無論此類刑案之史源為何,以梁億所傳來看,其真實性大有可疑。第一,由于別無旁證,我們無從知悉此十數儒學教官的罹禍年月及地點,更亦不可確定是否因表箋詿誤致死,只能姑而言之,姑而聽之。又據彼言,此等儒士皆以賀表內犯同類文字忌諱坐罪,如用“作則”、“生知”、“法坤”諸詞,與“作賊”、“僧知”、“發髡”聲音相近,有譏訕主上之嫌。若果他們在同一時期獲罪判死,則猶有可說,但從史文觀之,顯然不是。如此何以既有極刑先例,而犯禁者接踵而至?況且,太祖自洪武六年起五次頒定奏牘及表箋成式,用意在振興古文,辭藻務求典雅,廢四六駢儷,以直言達意為主,所有名諱皆依古禮:“二名不偏諱,嫌名不諱”,除兇惡字樣外,并無其他應避忌諱。據《實錄》所載,對于觸犯表箋成式的,如朝鮮貢使柳絢、鄭道傳等(事在洪武二十八年至三十年〔1395—1397〕),太祖但加責罰,并無處以極刑。見《實錄》卷二四三,頁3533—34;卷二四七,頁3583—86[卷二四九,頁3605—6;卷二五?,頁3615—16.并參顧頡剛前揭論文, 頁23—24.何故這些儒官以干忤文字忌諱得罪致死,是否厚彼而薄此,而若果有其事,史官何以諱言不予宣揚,使警惕來者,抑或另有其他緣故?
更有甚者,雖然今日不能確定這些儒士所進表箋,其所用“作則”、“垂則”、“儀則”等詞語中的“則”字,是否嫌及“賊”字之聲音,有毀謗人主之意,但若說太祖諱言“僧”字,故凡用“生知”、“法坤”語句皆以影射其嘗為僧被誅殺,恐怕不是事實。實則,明祖并無隱諱其早年寄身釋門,此可見于其自述如《皇陵碑》與《紀夢》諸篇所記。況且,登基后更宣揚佛義,拔選高僧入官,并曾撰文如《三教論》、《宦釋論》、《修教論》闡論之。明太祖自述《皇陵碑》與《紀夢》見《明太祖御制文集》(臺灣學生影嘉靖刊本,1965)卷十六[《三教論》、《宦釋論》與《修教論》諸篇收錄于同書卷十一、卷十六。又見《明太祖集》,胡士萼點校(合肥:黃山書社,1991)卷十四、卷十[及錢伯城等編輯:《全明文》第1輯《朱元璋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所收錄。解題見《提要》卷一六九,頁3569[傅吾康,Sources, 6.8.5.《紀夢》有英文譯注,見Romeyn Taylor, “Ming T’aitsu’s Story of a Dream,” Monumenta Serica 32(1976):1—20. 《皇陵碑》考釋見王劍英:《“大明皇陵之碑”考釋》,載鄧珂編:《鄧之誠學術紀念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頁83—124.明太祖三教論之研究詳John D。 Langlois,Jr。 and K’ok’uan Sun, “Three Teachings Syncretism and the Thought of Ming T’aits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3.1(June 1983): 97—139.他非但不諱其出身為僧,而且表白于詩文。現存臺北故宮博物院之《明太祖御筆》,即有三首談僧的詩:二者言僧,另一談禪。其言僧詩第一首云:“機冗僧來不暇談,惟教瞠目意窺探。星前好把南禪問,日下尤當只履參。旰食寧知三十(?)熟,宵衣誰謂五更諳。如此晝永禪宜觀,世出何憂利物貪。”此詩非但言“僧”,而且所用如“禪”、“世出”等字皆與釋氏有關。此三首詩已收入《〔增訂本〕故宮書畫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65)第4冊,卷七,頁91.索予明對此曾作分析,見上注13所引論文,頁8.關于《明太祖御筆》之詳細討論,見前作者撰《“明太祖御筆”釋例》,《“明太祖御筆”釋例續篇》(臺北)《故宮季刊》第2卷第1期(1967年7月),頁31—58[第2卷第3期(1968年1月),頁49—71.由此可見明祖并不諱談“僧”與“禪”,既然如此,何致禁諸儒用“生知”、“法坤”等詞語?可見野史謂諸儒所上表箋,以用“生”字與“僧”字音相近,用“法坤”與“發髡’字音類似,干忤忌諱被誅,實難令人置信。
至于其他觸犯文字忌諱之故,梁億皆以私意自解之。如謂儒臣表內用“藻飾太平”一句被誅,則說其音與“早失”相似,而又以其意近“妝飾太平”。更有甚者,有些不能推斷的,則不似王鳳洲言“其他則不可曉矣”之忠實,故作臆測以自圓其說。如謂諸儒用“遙瞻帝屝”一句致死,則疑“屝”字音與“非”同,而其用“取法象魏’罹罪,則疑“魏”宇“去發則類鬼”。又如有用“永紹億年,天下有道”致禍的,則疑“億年”之“億”字與“一”字、“有道”之“道”字與“盜”字音同。又如有用“貳君父以頒爵祿”、“望拜青門”等詞句被誅,則疑其語太重而無君臣父子尊卑之別。諸如此類,可謂瞎人摸象,跡近胡說,非但不能剖析事情,且有曲解強辨之嫌。最后且言:“意者諸臣之在當時不學無術,罔識忌違,遂用此字音以取殺身之禍,蓋出于不幸耳。不然,則雖萬死不足以贖其罪,尚足惜乎哉”。此處雖隱喻帝王專擅,仕人無辜,但竟將此類罪禍,歸咎于儒臣之不學,可謂橫詞奪理,毫無史識,豈可信之?參注13所揭拙文《徐一夔刑死辨誣》,頁81—82.
最后,至可遺憾的,是趙翼非獨不能洞察此類曲說之無稽,對文字獄案有合理的分析,反而加之臆見,謂明太祖“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作為以表箋詿誤殺戮儒臣的解釋。實則,此說最為膚淺無識,而且詒誤后人。何以言之?首先,明祖雖然早年失學,不諳文墨,但文字之獄始于洪武十數載,時太祖已年逾五十,非特熟習經史,且能親筆批答章奏,而所作詩文疏論,雖不大典雅老練,亦頗流暢而達意,此可見于現存之御筆卷帙及各類著作。關于明太祖之文學造詣,詳見《廿二史禮記》卷三二,頁1下—4上[前注28所揭索予明論文[包遵彭:《明太祖及其文章》,載《明太祖御制文集》卷首,頁l—19[梁容若:《朱元璋的文章》,載氏著《書和人》(臺北:文星書店,1964),頁13—37[前注11所揭羅炳綿論文,頁37—44[及陳高華:《關于朱元璋文的整理問題》,載《明清論叢》第1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頁99—104.因此史家若說明祖不學,以其龍興前言之猶可,但在登基后則不然。故以其學問未深而生猜疑,誤讀文字而枉殺無辜,則與事實相違。其次,若依前引諸儒“以嫌疑見法”事例來看,如以“作則”為“作賊”、“藻飾”為“早失”或“妝飾”、“帝屝”為“帝非”、“取法象魏”為“去發則類鬼”,此類聯想,跡近無理取鬧,惟有深諳典故,擅長玩文弄墨者方能為之。參見注13所引索予明論文,頁8.可見趙甌北說明祖因不通文義,誤人嫌已遄起大獄,揆之事理情由,實難以置信。由于上述理由皆不能成立,而文字之獄似又非烏有,惟一可能的解釋是太祖斷章取義,強詞奪理,故作曲解以嫁禍所要荑除的異己。這里可能涉及政治明謀,如胡惟庸黨案之類(詳后),因此官書諱載,而私史誤記,一傳再傳,遂致真相不明,使后人以明祖不學無術,輒生疑忌,屢興文字大獄枉殺無辜儒臣。
(二)徐禎卿《剪勝野聞》
徐禎卿字昌谷,蘇之吳縣人,生于成化十五年(1479),卒于正德六年(1511),享年僅三十二,《明史》卷二八六有傳。禎卿登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以詩文負名,為“吳中四杰”之一,然官宦不顯,僅任大理寺寺副與國子學博士(1505—1509)。晚年一意著述,除辭賦外旁及經子百家,還有《昌谷全集》十六卷并《翦勝野聞》記國初佚事瑣談一卷,又雜著若干卷。徐禎卿傳見《明史》卷二八六,第15頁上,并參Hoklam Chan撰傳, DMB, vol。 I, pp。 56970.禎卿雖以文學顯名,但于史事未邃,且因沉湎道教,偏好志怪野聞,故所書皆不甚詳核,而當世史家都有惡評。如王世貞《史乘考誤一》評國朝野史十數種,列《翦勝野聞》為“輕聽而多舛”類,而言曰:“其人生長閣閰間,不復知縣官事,謬聞而述之,若祝枝山〔允明〕《野記》、《翦勝野聞》之類是也?!蓖跏镭懺u語見《弇山堂別集》卷二?,第1頁下。因此其書所載,無論為何,都有值得懷疑之處。
《野聞》所記以表箋詿誤被斬之徐一夔,《明史》卷二八五有傳。一夔字大章,浙江天臺人,元延祐五年(1318)生,卒年不詳。工文詞,通經博雅,兼擅史學,頗負盛名。元季始任福建建寧府儒學教授,洪武二年(1369)奉詔纂修《元史》,特以史料闕如,借足疾為辭乞退。六年(1373)實授杭州府學教授,兼編纂《大明日歷》,事后辭翰林院授官回杭府舊任。十六年(1383),南京靈谷寺建成,應命撰碑文以報,此后行事未明。所著有《始豐稿》前后數集共十四卷,又雜著若干種,對元明之際的史事記述甚翔。徐一夔《明史》本傳見卷二八五,頁7350[并參Hok-lam Chan撰傳, DMB,vol。 l,pp。58990. 所有著作見《提要》卷八二,頁1719[卷一三四,頁2765—66[卷一六九,頁3581.俗說謂一夔死于表箋之禍注13所引拙文已有詳細討論。一夔晚年事跡,當代人并無記載,至弘治間始有《翦勝野聞》謂其于杭州府學任內,以上賀表用“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之句,觸犯文字忌諱為太祖刑斬。稍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亦略載其事,雖未言被斬,亦說其以表箋詿誤坐罪,作為太祖濫興文字獄,枉殺無辜的證據(已見前述)。
實則,徐一夔以賀表詿誤罹難事,前此明人所撰傳記,如謝鐸弘治《赤城新志》(1497年刊)及陳善萬歷《杭州府志》(1579年刊)所系小傳并無言及,其后出者亦然。見弘治《赤城新志》(弘治十年〔1497〕刊本)卷十一,頁3下,萬歷《杭州府志》(臺灣學生編《明代方志選》影印萬歷七年〔1579〕刊本,1965)卷六三,頁57下。后此徐一夔傳記皆未言及死年,獨清季盛楓謂其卒于嘉興。未悉所本,見所編《嘉禾獻征錄》(收入金兆蕃編輯《檇李叢書》,1936)卷四二本傳,頁2下。更且,清初開局修《明史》,史臣為一夔撰傳的如汪琬(1624—1690)與朱彝尊(1629—1709),皆無采其說。朱竹垞《徐一夔傳》較汪琬所撰為詳,是傳抄錄一夔于洪武三年(1370)上書言修《日歷》之要,并“霝谷寺碑”原文,但未述及其晚年行事。關于清初開局褊纂《明史》,詳李晉華《明史纂修考》(《燕京學報》專號第3種,北平:哈佛燕京學社,1933)。汪琬撰《徐一夔傳》后收入所著《鈍翁續搞》(未見),朱彝尊所撰見《曝書亭集》,《四部叢刊》本,卷六四,頁3下。二者俱載錄于《始豐稿附錄》,頁10下—13上[頁15上—16下。并參李晉華前引書頁77、79.今本《明史》卷二八五《徐一夔傳》即以前者為藍本,故傳末但言“召修《大明日歷》,書成,將授翰林院官,以足疾辭,賜文綺遣還而已?!庇诖丝梢娛芳易杂谢垩?,不為異說傳聞所惑。清初懷疑《野聞》誤傳一夔觸犯表箋忌諱被斬,始于《四庫全書總目》?!短嵋肪硪蝗摹峨s家存目》十一“藝圃搜奇”條此書未見流通,疑佚。,除考證是書非一夔所作,并指斥野俗流言謂其死于表箋之禍。其言曰: 一夔字大章,天臺人,僑寓嘉興。元末嘗官建寧教授。洪武初征修禮書,王祎又薦修《元史》,辭不至,后為杭州教授。又召修《大明日歷》,特授以翰林官,以足疾辭歸,事跡具明史《文苑傳》?!遏鍎僖奥劇贩Q其官杭州教授時以表文忤旨,收捕斬之,殊為荒誕?!兑奥劇吠忻斓澢洌唷褒R東”之語,此亦其一也。(頁1上)此處但疑《野聞》記載失實,然未考及徐氏卒年,并無足夠證據以斥其非。至光緒間丁丙(1833—1899)編?!妒钾S稿》,始考證一夔卒于建文初年,力辟《野聞》之謬。丁丙所?!妒钾S稿》共十四卷,附《補遺》一卷,《附錄》一卷,有光緒十九年(1893)跋,刊于《武林往哲遺著》(光緒二十年〔1894〕)。《始豐稿》卷復跋說:〔一夔〕明洪武初召修禮書,五年,試職杭學教授,年五十有四。繼修《日歷》,書成授翰林官,以足疾辭歸,得實授?!础渡嫌蓊櫨怪俱憽罚ㄝd《始豐稿》卷十三,頁6下),葬在元至正十九年己亥(1359),既葬三十五年始請銘,則在洪武二十六年癸酉(1393),時先生年七十五歲。并考陳氏善萬歷《杭州府志?職官表》,先生洪武六年任教授,下接三十三年會當革除,實建文二年(1400),教授為蔣良輔,其中即有權代者,表不列名,約計先生壽終當及八秩矣。世因《翦勝野聞》稱表文忤旨收捕斬之之誣,幾疑不克令終于官,豈非大謬哉(頁2上)。 此處以一夔著作推斷他的卒年,至為精審,實際其壽終八秩尚有另文足為佐證。按一夔著述年代較晚于前引的有《故文林郎湖廣房縣知縣齊公墓志銘》一文。見《始豐稿?補遺》頁2上。此言齊莊公生于至元丁卯,干支有誤,但卒于洪武戊寅,則系三十一年(1398〕。此稱齊公莊卿“生至元丁卯(丁丑[三年(1337)之誤?),卒洪武戊寅,以明年祔葬?!焙槲湮煲鸀槿荒?,明年即建文元年(1399),時一夔已年逾八十。再證以萬歷《杭州府志?古今守令表》,一夔洪武六年任杭府教授,下接建文二年教授為蔣良輔,見萬歷《杭州府志》卷十四《古今守令表二》,頁31下。則徐氏至建文初始卒實無疑問,而《翦勝野聞》誣他以表箋忤旨被新,可謂無稽之至。
以上已辨明《野聞》述徐一夔死事的荒誕,然其所記尚有他事再需議論。按《野聞》末段云:“禮臣大懼,因上請曰:‘愚懵不知忌諱,乞降表式,永為遵守’。帝因自為文傳布天下?!彼浦^太祖頒布表箋成式,系在刑斬徐一夔之后,而又系應儒臣的請命。實則,據前引《實錄》,太祖頒布奏牘及表箋成式共有五次,其時間與目的并非如徐禎卿所言。首次在洪武六年,時明祖以廷臣上書賀表多用四六駢儷,文華而辭蔽,有害直言,乃命翰林官擇唐宋名儒表箋可為法式者上,隨得韓愈(768—824)《賀雨表》與柳宗元(773—819)《代柳公綽謝表》二篇,即頒布天下以為定式。見《明太祖實錄》卷八五,洪武六年九月庚戌條,頁1512—13.韓愈《賀雨表》見《昌黎先生集》,《叢刊》本,卷四?,頁2上[柳宗元《代柳公綽謝表》見《柳河東集》(《備要》本)卷三八,頁8下—9上。參吳晗:《朱元璋傳》,頁169—70.次在八年十二月,太祖鑒于刑部主事茹太素奏陳時務,草萬言書而僅述四事,文繁辭冗,難以適從,因命中書翰林官制定《奏對式》,自序之以頒示天下有司。茹太素因此觸怒明太祖,遭廷杖懲罰,事見《明史》卷一三九本傳,頁3987.明祖是此頒布《奏對式》《實錄》無載,惟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張鈞衡編輯:《適園叢書》本,1916)“史部九?僅注類”有《建言格式》〔注:洪武八年十二月施行),《繁文鑒戒》并《表箋式》一卷(頁32上—32下)。太祖所撰“《建言格式》序”見《高皇帝御制文集》(嘉靖十四年〔1535〕刻本)卷十七,頁4上[及《明太祖集》卷十五,頁304—5.(前引《明太祖御制文集》失載此序)。參李晉華《明代敕撰書考》(北平:哈佛燕京學社,1932),頁11.又其次在十二年八月,太祖以官府文移案牘繁冗,非老吏不能通曉,而佞人乘機玩法,殃及百姓,因命廷臣議減其文,奏定成式而鏤版之,俾諸司有所遵守。見《實錄》卷一二六,洪武十二年八月戊寅條,頁2010—11.《千頃堂書目》前引書頁32上有《行移繁減體式》一卷,諒系本年所頒布者。十四年七月,又以重定進賀表箋禮儀,再申明表箋不得用四六文辭,務求典雅簡明,其在御名廟諱,依古禮“二名不偏諱,嫌名不諱”,凡兇惡字樣俱用回避。見《實錄》卷一三八,洪武十四年七月乙酉條,頁2171—73.末次在二十九年七月,太祖以廷臣諸司所進表箋,仍多極奇巧,文體駢儷,有傷辭意,乃命翰林學士劉三吾(1312—1399?)等撰表箋成式,頒于有司,命凡遇慶賀謝恩如式錄進。見《實錄》卷二四六,洪武二十九年七月條,頁3576—77.由此觀之,明祖之屢定奏牘及表箋格式,廢四六為散文,務從簡古,乃欲革天下諸儒玩文害意,不切實際的陋習,并無軌外之意。況且,數次所定格式皆出自翰林諸臣之手,并非由太祖親筆。由此可見《野聞》謂倫臣恐懼表文忤旨,懇帝確定成式以便遵守,皆非事實,不可遽信致誤。近人言太祖文字獄案者多舉徐一夔事為例,除前注10—12所引論文外,又見梁容若前:《書和人》,頁138[Liu Ts’unyan,On the Art Of Ruling a Big Country(Canberra: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1974),P。9[及陳進傳:《明初的科技及其沒落》,《明史研究??返?期(1979年9月),頁79,皆為趙翼《札記》所誤。
(三)黃溥《閑中今古錄》
黃溥字存吾,浙江鄞縣人,為宣德名儒黃潤玉(1389—1477)之孫。生年不詳,然以其于弘治十二年(1499)成貢生推算,約生于成化之末,而《鄞縣志》(1877年刊)卷二一附傳說他享年八十,則當卒于萬歷初年。存吾工文辭,博覽多聞,曾任蕪湖縣學訓導,然無仕履,后棄職鄉居從事講學著述,所存僅有《閑中今古錄》二卷。黃溥《明史》無傳,生平略見戴枚、董沛修纂:《鄞縣志》(光緒三年〔1877〕刊)卷二一,頁41上。《閑中今古錄》節本明清叢書六種有收,以《記錄匯編》本最通行。祖黃潤玉著述甚豐,傳見《明史》卷一六一,頁4385.所記國初軼聞有《海涵萬象錄》四卷,張壽鏞編輯:《四明叢書》第3集(1935)有收。解提題見《提要》卷一二七,頁2667.此書記國初至弘治間朝野掌故,旁及閭巷燕談,雖保存若干史料,但不核實可靠。王世貞《史乘者證》曾列舉其謬誤者三數,可見是書雖不似梁億與徐禎卿者之荒誕,然亦不可以輕信,故對所傳的太祖文字獄案故事,仍應作如是觀。見《弇山堂別集》卷二二,頁3上,頁8上,頁12下,頁13上。
首先,據《禮記》前引,《閑中今古錄》謂釋來復上呈“謝賜宴詩”,以其中有“殊域”一詞,太祖讀為“歹朱”。而又以“自慚無德誦陶唐”之句,賺及譏訕主上無德,雖欲以陶唐誦之亦不能,觸怒明祖被賜死。此故事傳本《摘抄》雖無記載,但又為郎瑛及鄧球所引,今姑以此出自黃溥而考察之。實則,此言來復罹難原因,亦系荒誕,因為據后出的傳記,來復乃涉嫌為胡惟庸黨而處死。其事見明季釋明河(1588—1640)《補高僧傳》卷二五“復見心”條。此見《續藏經》第1輯第2篇第134冊(香港佛經流通所影印,1967)。較早時祝允明(1461—1527)亦略及來復見心事,但言其“被誅”而未及其故。見《野記》《集成》本(上海商務,1936),頁29.傳云:來復字見心,豫章豐城王氏子?!兄拘星閮粜?,欲絕塵獨立,遂歸釋氏?!弥Q見全體無礙,然未以為至。走雙徑,謁南楚悅禪師?!饺d,……浙省右丞達公九成慕師精進,起住蘇之虎丘,辭不赴。會兵起,避地會稽山中。慈溪與會稽鄰壤,中有定水院,……延師出主之,師為起其廢?!允秦屎螅慈耸空垘熅犹鞂幩??!瓗熗找灾?,大夫士交疏勸主杭之靈隱。適有詔征高行僧,師兩至南京。賜食內廷,慰勞優渥。洎建普薦會,師奉來勑升座說法,辭意剴切,聞者咸有警云。師敏朗淵毅,非惟克修內學,形于詩文,氣魄雄而辭調古。……學士宋公濂至稱其文,如木難珊瑚之貴,公卿大夫,交譽其賢?;噬显t侍臣取而覽之,褒美弗置。當今方袍之士與逢掖之流,鮮有過之者焉。洪武二十四年(1391)遂罹于難。噫,是亦數也。時山西太原捕得胡黨智聰,供稱胡惟庸謀舉事時,隨泐季潭、復見心等往來胡府,二公繇是得罪。泐責服役造寺,師以遂不免焉(頁187上—187下)。稍后釋元賢(1578—1657)《繼燈錄》卷五《徑山悅禪師法嗣》下本傳,亦有類似記載。此見《續藏經》第147冊,頁401上(下)。兩傳記來復行實與郎瑛所傳略異,后者說其為胡人,元世祖明安之后,而此處則稱他為豫章豐城王氏子,與《皇明泳化類編》本傳同。據此,來復生于元延祐六年(1319),卒于洪武二十四年,享年七十有三。二傳皆謂其因胡惟庸黨案致死,姑無論來復真有參與謀反,或坐莫須有罪,但不諱言罹難之故,可見野史說他上詩觸怒太祖被賜死的荒誕。其后錢謙益(1582—1664)編纂《歷朝詩集》,遂據此撰《來復傳》,力斥俗說謂其死于文字之獄?!读谐娂罚?652)閏集一《蒲庵禪師復公傳》后有言此又見《列朝詩集小傳》(臺北世界,1965)閏集,頁668.:〔洪武〕二十四年,山西太原獲胡黨智聰,供應隨泐季潭、復見心往來胡府,合謀舉事。見心坐凌遲死,年七十三。野史載,見心“應制詩”有“殊域”字,觸上怒,賜死,遂立化于階下。田汝成《西湖志余》則云逮其師訴笑隱,旋釋之。見心“應制詩”,載在《皇明雅頌》,初無觸怒之事。而笑隱為全室之師,入滅于至正四年(1344),俗語流傳,可為一笑也。(頁20下—21上)此處除據以上兩傳謂來復坐罪胡惟庸黨案外,另舉《皇明雅頌》(未見)所錄“應制詩”,指稱當時并無觸怒太祖,故此野史說來復干忤文字忌諱致死,是極端胡說可笑。
此外,《閑中今古錄》另載明初儒士蔣清高罹表箋之禍,并記此類文字獄案的始源。前者《札記》未引,而傳本《摘抄》有之,故先論蔣清高事。清高字伯尚,浙江象山人,《明史》無傳。據黃溥所記,系元末遺儒,國初任本縣教諭,以表箋詿誤被斬于京師。按《象山縣志》(1926年刊)卷二三有《蔣清高傳》,除沿襲俗說言其枉死文字獄,另錄《蔣氏譜》,所記與前者大異。此處謂清高元至正十七年(1357)鄉試,授本縣儒學教諭。洪武二年(1369)授國子助教,八年(1375)升祭酒,逾年卒官,年五十六。見鄭邁、陳漢章修纂:《象山縣志》(臺北:成文書局影民國十五年〔1926〕刊本,1967)卷五,頁10上[卷二三,頁17下—19下,又曹秉仁、萬經修纂:《寧波府志》(成文影乾隆六年〔1741〕補刻本,1974)卷二六本傳,頁11上亦無說其死于表箋之禍。據此,清高生于元延祐六年(1319),而卒于洪武九年(1376)官任,并無罹表箋禍被斬,可見《閑中今古錄》故事的可疑。雖然,譜牒可能有隱諱,但若比對史料,則未必然。據黃溥后段所記,表箋禍始于洪武甲子(十七年)之后,而《蔣氏譜》言清高于九年卒于任所,與前說有抵觸。況且,譜牒雖于其人行事有隱諱,但不致捏造其卒年,故《蔣氏譜》未必失實,比較《閑中今古錄》更為可信,因此難言蔣清高死于表箋之禍。
最后,茲論《閑中今古錄》所記文字獄禍的始源。如前所述,此類刑案始于洪武甲子,太祖向意右文,開科取土之后。當時諸武臣頗有異意,以為儒上善譏訕,因取張士誠故事加以勸諭。據此,士誠本名“九四”,登位后厚禮文儒,并邀之為撰名,因得“士誠”二字。太祖聞言,謂此名甚美,但諸勛指出《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似有毀謗之嫌。太祖由是頓生猜疑,開始觀覽天下所進表箋,而文字之禍由此而起。此故事未明所出,他書亦未見記載。支偉成編:《吳王張士誠載記》(上海[泰東圖書社,1932)搜羅資料至豐,但失載此故事。但其所言,疑竇甚多,不宜過信,茲舉兩點言之:
其一,所記諸武臣引《孟子》“士誠小人也”,顯然是割裂原文,斷章取義,因《孟子》原句應讀如“士、誠小人也”。然則何故作此曲說而用意又為何?此可有三解。首先,此處顯出國初文武勛臣不睦,互相傾軋,而始因在太砠“向意右文”。故其指儒生蔑解《孟子》以詆毀張士誠,可能為警惕主上不宜經信儒生。此句見《孟子》,《備要》本,卷二《公孫丑篇》下,頁23下[并參吳晗:《朱元璋傳》,頁270.其次,太祖對《孟子》甚有偏見,以為其中章句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篇》[“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如不聽,則易位” 《萬章篇》之類,于皇權有所違礙,因此后來令劉三吾刪節成《孟子節文》。按史所記,洪武五年,太祖因讀到《孟子》若干章句覺其與皇權有違,曾下令撤去孔廟中孟子配享的牌位,逾年以儒臣懇請始取消前議,但對孟子仍極嫌惡。因此于洪武二十七年,特命劉三吾編《孟子節文》,刪去《盡心》、《梁惠王》、《離類》、《萬章》諸篇章句共85條,刻板頒行全國學府,而原本《孟子》至永樂十二年始為科舉之用。事見《明史》卷五?《禮志四》,頁1296[卷一三九《錢唐傳》,頁3982.前國立北平圖書館藏有原刊《孟子節文》七卷本附劉三吾〈題辭〉,詳容肇祖:《明太祖的“孟子節文”》,《讀書與出版》第2卷第4期(1938年5月),頁7—9(重刊于氏著《容肇祖集》〔濟南:齊魯書社,1989〕,頁170—83.)參李晉華《明代敕撰書考》,頁19—22.詳細討論見賈乃謙:《從“孟子節文”到“潛書”》,《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頁43—50[及朱榮貴:《從劉三吾“孟子節文”論君權的限制與知識分子之自主性》,《“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6期(1995年3月),頁173—97.武臣故意割裂《孟子》原文,罔作毀謗,或可能為迎合明祖心意。最后,故事所引太祖答諸勛謂“此名甚美”,似別有微義。此外表現明祖根本不通曉《孟子》章句,故謂“士誠”之名極美,及至對方點出,始明言外之旨。由此可見,此故事雖隱喻諸武臣故意曲解《孟子》,以實儒生之罪,但亦有譏諷太祖不學,不足曉諭經典的用意。
其二,所記系此故事于洪武甲子開科取士,而謂此后明祖即留意觀覽天下所進表箋,因此文字之獄大興。據此,意謂此時之前,太祖不甚注意諸司奏章,亦不曉儒臣所進表箋有譏訕之意,而此類表箋之禍始于洪武十七年以后。然揆諸史料,此說又不成立。首先,太祖自登基后,即親理政事,勤勞不懈,天下奏章,多親自閱覽批答,有“一日數百件”之說,此可見《實錄》與國初官書所紀。見明太祖撰《建言格式序》,載《高皇帝御制文集》卷十七,第4頁上,并《太祖實錄》卷一六五,頁3上。參吳晗:《朱元璋傳》,頁295—96.故若謂明祖在甲子開科取土之前,鮮有觀覽奏章及諸臣所進表箋,則不盡屬實。其次,前引《實錄》已見太祖于開國不久,即注意諸臣奏牘表箋,多用四六駢儷,言不切實,以文害意。因此于洪武六年后即屢次頒布奏牘及表箋成式,裁定體制文詞,以及字諱回避事例。故此不能說明祖于甲子年后始注意所進表箋而濫殺無辜。最后,雖則現存史料不足斷定太祖并無藉文字詿誤誅殺儒生,但若真有其事,似不可能遲于洪武十七年之后。實則,若盡信前引野史稗乘所載,這些表箋之禍自國初即有其例。由此觀之,黃溥謂表箋之禍起自洪武中葉,絕對不能成立,而《閑中今古錄》所記其他文字獄案故事,亦難令人取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