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明初的人物、史事與傳說
- 陳學霖
- 3813字
- 2015-04-22 00:24:22
俞本雖然畢生戎馬, 但從自述所見, 似乎并無重大建樹, 因此喟然興嘆, 謂“四十七年之間, 歷觀興〔亡?〕成敗, 如一夢耳”, 而晚年一意著述, 以史官自任, 蓋有深長意義。 錢牧齋獨具慧眼, 將《紀事錄》摘抄入《開國群雄事略》, 使世之議元明易代史事者有所依歸, 故此雖未睹其書全豹亦可從中采擷。 今日若細論是書之史料價值, 必須刊布其文并與當世史籍如《實錄》等參校, 本篇旨在介紹故未能及此,謹將其書評史部分摘錄以享讀者。
俞本紀事之余,對于若干史事或因有所感懷,或有意見補充,特作個別評論。今本所存共有五則,皆以“俞本曰”標題,俱未見《群雄事略》。例如:(一)丁未至正二十七年九月下,記朱元璋舉兵破蘇州城,執張士誠(1321—1367) 至應天府受加杖刑而死。俞本評士誠之敗并非如人云“時不利也”,而系由于“施仁而不當理,將士奢侈而惜其生,及牧將士無異于富家養嬌子”,并非上國命師之道[又斥其“攜妓妾從征”,統兵不嚴,獎賞失當,“及遇大敵交鋒,將士潰敗而回,又不誅責,卻加升賞”,如此不亡者鮮矣。見《紀事錄》卷上,頁33下—34上。按《實錄》于吳元年九月己丑下則載張士誠自縊死,見卷25,頁368,與《紀事錄》異。(二)洪武二年二月下,記徐達率師攻略元軍于山西太行山,圖取尖尾寨,令平章韓政、右丞薛貴合攻,但圍之數月不得逞,俞本指出其地為太行山之尾尖,形勢險峻,利于防守,所謂“一夫當沖,萬夫莫開”,因此需要招降始能使人就范,故曰:“賴圣天子恩威,擲戈棄山而降,俱為順民矣?!币姟都o事錄》卷下,頁7下。參《實錄》洪武二年正月乙丑,卷三八,頁780.(三)同年三月下,記徐達攻陷陜西鳳翔,元平章商鎬出降,言其仕元時曾蒙庚申君〔順帝[妥歡帖睦爾],1330—1370在位〕賞賜,又獲河南王擴廓帖木兒(?—1375)厚遇,歸順后獲朱元璋重用,授御史中丞職,升為中軍僉都督,后坐胡惟庸黨案父子被誅。俞本對鎬有苛評,謂其蒙人主厚恩而背向,“自負元君,……誘河南王亦負元君”已難寬恕,今“受上〔太祖〕 之重任,尤為阿諛”,認為其坐胡黨“受此誅戮,未為慘矣?!币姟都o事錄》卷下,頁9上[《實錄》無載。(四) 洪武三年七月下,記將軍馮勝克河州,以為化外之地不可守,將城樓倉庫房屋盡行焚燒殆盡,而是時鄧愈復克之,使韋正〔寧正〕 守其地,將城樓倉庫衛門廳舍一新。俞本對馮勝所為甚不以為然,評云:“予嗟馮勝不知得寸則守,得尺則尺,不葺守而產之,其見斯淺矣。”見《紀事錄》卷下,頁15上[《實錄》無載。(五) 洪武二十五年(1392) 下,記太祖以天下澄平,八荒賓服,厭以用兵,實行沿邊將軍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田。俞本附言:“兵法云:‘千里暴兵,一時可至’,設有釁動,豈能呼吸而集,其失機也,異日豈無悔乎?!币姟都o事錄》卷下,頁40上—40下[《實錄》無載。以上各則可見俞本多以軍事觀點作評,此因其征戰經驗豐富,立論與文人自然不同,故有特殊價值。
此外,張大同刪定《紀事錄》對俞本紀事,亦以“張大同曰”形式提出若干個人評論,共十一則。例如:(一) 丁酉至正十七年下,記故元帥韋德成妻美,太祖私通而生子,后以諫者謂“故將之妻不可納”而止,并將其婦許配總管胡某。張大同評云:“三代而下,創義之君,靖亂安民,功被天下,即有小德出入者,何損大德”,認為“太祖才匹漢高,德邁文王,湯武以后,一人而已”,俞本載韋德成之事嫌及“私謗”〔按本為德成義子正部下,受恩頗深,見前論〕,不足為圣德累。見《紀事錄》卷上,頁10上—10下[《實錄》無載。(二) 庚子至正二十年十一月下,記張天師朝太祖,密言道術,上惑之,由是開始誅戮文武諸臣。大同評曰:“太祖英斷,出于天授,諸臣被誅,必由自取”,以俞本疑與“道術能惑”有關為“管窺之見”。見《紀事錄》卷上,頁18上[《實錄》無載。(三) 壬寅至正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日,記太祖令衛士用巨棍擊打陳寧懲其貪贓,由于張昶(?—1367) 勸諫使免凌遲之戮。大同評云:“太祖懲貪勵忠之心拳拳不忘,……陳寧罪在不赦,豈張昶所能爭?”認為俞本譏昶之意“何異測蠡”。見《紀事錄》卷上,頁23上[《實錄》無載。(四) 乙巳至正二十五年八月下,記太祖聞相國部下宣使熊義妹色美,欲納為官人,令都事張來釋為媒,通言于熊義母,回報已許于參政楊希武弟希圣,太祖怒來釋泄其事,立命斬死,仍命與楊希圣為婚,希圣終不敢娶。大同評曰:“太祖英明,豈肯娶已聘之女,張來釋無翹君,過之心不幸有其跡矣。殺身之禍,乃其自取”,認為太祖不會娶已聘之女, 張來處事失當有意中傷。見《紀事錄》卷上,頁30上[《實錄》無載。(五) 洪武四年辛亥五月下,記太祖惑于張天師密言,誅戮天下府州縣官吏,殃及 無辜,縱有一二廉潔,貪婪賄賂日盛。大同評曰:“太祖神明天授,賞罰曲中,自有獨斷,俞〔本〕云惑天師言,誅戮官吏,此小兒之見?!币詾樘嫔衩饔啵惺虏粫芴鞄熡绊?。見《紀事錄》卷下,頁19上[《實錄》無載。(六) 洪武六年十二月下,記太祖諭天下官吏凡犯賄賂差錯公務者俱發石灰山工役。大同評云:“中國久染夷俗,綱紀淪斁,繩以嚴刑,尚有玩法,況從寬宥乎?官吏犯贓,輕重懲之,所以儆貪頑者,寓有深意?!币姟都o事錄》卷下,頁25上[《實錄》無載。(七) 洪武七年下,記德慶侯廖永忠(1323—1375) 臥床器用、鞍轡□□僭擬御用下獄被杖庾死。大同評曰:“《易》曰:‘辦上下、定民志,器用有別,君臣相懸,爰翅天淵?!乐屹杂谬堷P,上下弗辨,有不臣之跡,牢羈給饍,酌處功臣,可以為難矣?!庇衷疲骸氨局^天下哀之,何足以知英主之心”,對俞本所論不表贊同。見《紀事錄》卷下,頁27上[《實錄》洪武八年甲申記廖永忠卒附傳并無提到此事,見卷九八,頁1674.(八) 洪武十九年下,記太祖敕諸內使閹宦悉令自縊,各處王府內使亦賜以大宴,畢,令其自縊于野。大同評曰:“太祖用人,立法至慎至詳,本載內使悉令自縊,仍至乃爾”,對俞本所記懷疑。繼言黃帝時已有內臣,三代不能廢,后世鑒其流禍,直以熏腐賤之,然其中亦有社稷臣,顧人主如何御用而已。又謂“本之言曰有親友語之而記,想以訛傳訛之過”,意指俞本誤導,未必真有令內使自縊之事。見《紀事錄》卷下,頁35下[《實錄》無載。(九) 洪武二十一年十二月下,記征虜大將軍藍玉(?—1393)等率師出征沙漠,元主挾傳國玉璽而奔遁,玉收兵未追,太祖升為梁國公。大同評曰:“近日王損仲著《璽史》,考載頗詳,未知璽沒入胡地,元君挾遁。其后世子孫不知珍藏,必委之黃沙白草中,璽之陸沉洵有數哉?!痹饕杂癍t為傳國寶,藍玉未能尋獲被視為失策,然謂若后世子孫不知珍藏,亦必沉埋于黃沙白草,喻指蒙古已退遯不能為中原患。見《紀事錄》卷下,頁37下。藍玉出征元國主于沙漠《實錄》系于洪武二十一年四月乙卯,見卷一九〇,頁2865—66[進封為涼(梁) 國公在同年十二月壬戌,見卷一九四,頁2918—20.二者皆無載元至挾傳國玉璽奔遁,藍玉未能尋獲事。王損仲名惟儉,所當《璽史》未見,疑佚。惟儉為萬歷河南祥符縣人,著有《宋史記》二百五十卷,以宋為正統,降遼、金、蒙古為外國傳,今有鈔本傳世。參張邃青:《讀宋校本王氏“宋史記”》,《國風半月刊》第5卷第10—11期(1934年12月) ,頁51—55.(十)洪武二十七年下,記太祖誤信奏言邊城不可積糧,令士卒往腹里府州縣支取,往返費時不便,以致“賤價糶歸,貴糴而食”,遂使守城屯軍,一遇兇年皆不足食。大同評曰:“人主一日萬機,況創業之君,天造草昧,安能無微不周”,力為太祖申辯,并言俞本謂此乃“奸雄之策”過甚且妄誣。見《紀事錄》卷下,頁41上。有關此事《實錄》洪武二十七年正月乙丑載:“上以山西大同、蔚、朔、雁門諸衛軍士月給糧餉,有司役民轉輸難苦不勝,遂命各衛士止留軍士千人戍守,余悉令屯田以息轉輸之勞。”(卷二三一,頁3377) 于此可見太祖改弦易轍,《實錄》未記前因,故須與《紀事錄》參看始知梗概。(十一) 洪武三十年下,記某月太祖于后殿燕居,有黑龍自外井中出,因而射之,后數日復見黃龍自井中躍出升天。大同評云:“黃龍升天,或謂成祖之兆,天命一定,創……(下缺)?!北緱l因為原書殘缺,未悉全豹,可知者太祖薨后,裔孫建文嗣位,繼而燕王〔朱棣〕起兵“靖難”篡奪,此處謂成祖肇興之兆,當為時人緣飾附會以示繼位之正統。見《紀事錄》卷下,頁42下[《實錄》無載。 從上所見,張大同系以儒家正統思想立論,以維護皇權為首要。因此對《紀事錄》所記太祖缺德失職者,皆不顧事實皂白以各種理由申釋,保全開國君主之盛名與完美形象,而于俞本之記事或評論傷及圣主者則處處貶損抵毀。 兩者比較,涇渭分明,瑜瑕自見,毋庸強辯。
總括而言,俞本《記事錄》洵為研究元末明初,特別是朱元璋開國創業獨有之原手資料。本一生戎馬,參與易代之間重要戰役,又目擊不少時事見聞,雖然其書撰于晚年,記憶年月時有錯誤,但以當事人記述當時事,為獨一無二之著述。是書除于開國前后之重要戰役有翔實細膩記敘,對明太祖朱元璋之出身、性格,處事與政事,皆有直率刻畫,不拘成見,不為賢者諱,是故有高度史學價值,無怪為錢謙益及清初治明史者重視。今日欣悉《紀事錄》幸存無恙,暇中當作一校注本闡發其書之貢獻,推動元明易代史事之研究。
本篇原載《故宮學術季刊》第14卷第4期。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86年8月。重刊于陳學霖:《明代人物與史料》。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
§§第三篇明太祖文字獄案考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