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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揚州春日
運河穿城而過。
夜把揚州改變了,岸上河上全是燈火。
揚州春日,兩重城墻上的晚霞漸次褪去,夜橋燈火次第點亮。
李商隱步出諸道鹽鐵轉運使府邸,看夜市千燈,輝羅耀列在河的兩岸。衙門臨水,差役正在把他的行李放到官船上。
說是行李,其實只不過幾件隨身衣物、一箱書籍和手稿,唯有一個大件是錦瑟,這是妻子王晏悅留下的遺物。
諸道鹽鐵轉運使是鹽鐵使和轉運使的合稱。鹽鐵使以管理食鹽的生產及專賣為主,兼及銀、銅、鐵、錫等礦冶、茶業的專賣及征稅,有時也兼管鑄錢。轉運使主管運輸,主要是東南到洛陽、長安的糧食轉運。這兩個職務都是在唐朝中期以后設立的,諸道鹽鐵轉運使常駐揚州。
揚州自古繁華,是東南鹽鐵、漕運中心,對外貿易發達,商業十分活躍。自從安史之亂給唐王朝沉重打擊后,北方經濟遭到嚴重破壞,長期陷入藩鎮混戰之中,經濟重心逐漸南移。由于吐蕃趁安史之亂占據了河西和西域,傳統的東西方絲綢之路斷絕。揚州的地理位置緊接長江出海口,于是成為當時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國際貿易港口。
大食(古阿拉伯帝國)、波斯等國商人紛至沓來。由日本來華的商船,可直入揚州,也可由揚州開往日本。經南海來的外國商船,也可徑泊揚州。江淮、湖湘、嶺南、巴蜀等地的茶、米、絲、蜀錦等特產,東南沿海一帶的海鹽,也大多在揚州聚散。
此時,揚州和益州(今四川成都)的經濟地位已經超越長安、洛陽,稱為“揚一益二”。當朝在這兩個地方均設立了鹽鐵使。
頭一年,也就是大中十一年(857年),李商隱46歲。正月,李商隱的幕主、原東川節度使柳仲郢,以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轉運使。柳仲郢帶李商隱同行,并奏請朝廷以李商隱為鹽鐵推官。李商隱擔任鹽鐵推官的主要任務,就是負責鹽利、茶稅、榷銅、鑄幣等稅收案件的裁定處理。
李商隱擔任的鹽鐵推官是個肥差。揚州的鹽鐵收益是朝廷重要的財政來源,一度占唐朝總收入的一半。可是李商隱秉性廉潔,不收取不義之財。有鹽商在袖子里揣著金銀想托他關照,他回絕說:“吾自性分不可易,非畏人知也。”
時間堪堪過去一年。大中十二年(858年)二月,朝廷任命柳仲郢為刑部尚書。揚州至京師長安二千七百里,柳仲郢走馬上任了。李商隱當時正在生病,沒有隨行。現在他病體稍愈,強撐著準備搭乘轉運船只沿運河北上。
揚州是隋唐大運河邗溝段的起點。邗溝位于揚州城內,最初由春秋時期吳國開鑿,歷經隋煬帝時期的疏浚、整治,現在已經成為通往長安、洛陽的重要水路。從揚州運輸糧食到長安,需要走兩千多里的路程。從江南到洛陽這段可以走運河。
唐朝有嚴格的宵禁規定。可是夜里的揚州,燈光隨處可見,音樂隨處可聞,高樓紅燭羅帳,邈若仙境。河里槳聲燈影,歌管清揚,笛聲悠悠,如怨如泣。揚州舊城南北是十五里一百一十步,東西是七里三十步,筆直的運河上橫跨二十四座橋。
李商隱上了船,船上堆滿了柳仲郢的行李。柳仲郢是大書法家柳公權的侄子,也是藏書家,在江南一年又收集了無數的卷軸。李商隱本來也有一些藏書,臨行前都變賣了,包括一些抄本佛經。前幾年在東川,他把多余的財物全捐給了寺廟。唯獨妻子留下的這把錦瑟,他一直帶在身邊。只身入蜀,隨身攜帶的就是這張錦瑟,后來又帶到了江南。一路上萬水千山,始終不離不棄。
立在船頭,回望府邸,這里是隋宮舊址。揚州在隋時稱江都,唐朝初年稱廣陵。揚州還有個稱呼叫“蕪城”。劉宋時期鮑照作《蕪城賦》,感嘆揚州戰亂荒蕪。唐朝武德年間改為揚州,后設置淮南節度使。
想當年,每逢立春之日,隋煬帝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去東郊迎春,祈求豐收。到了除夕之夜,隋煬帝在大殿前擺設幾十座火山,焚燒沉香等名貴香料。每一座火山都焚燒掉幾車沉香,如果火光暗就用甲煎助火勢,火焰起來高達數丈,幾十里外都可以聞到香氣。一夜之間,就消耗掉二百多車沉香和超過二百石的甲煎。
船緩緩地開了,沿岸都是柳樹。當年隋煬帝開鑿運河,沿岸筑堤,栽種楊柳,稱為隋堤,長一千三百里。隋煬帝又御筆寫賜垂柳姓楊,名為楊柳。
隋煬帝在位十四年中,曾三次由洛陽乘舟到揚州游玩。他還特意開鑿了八百里的江南河,打算游幸余杭(今浙江杭州),只是未成行罷了。
當年隋煬帝所乘的龍舟高五十尺、長二百丈,共四重宮殿,都用金玉裝飾。皇后乘坐的翔離舟規模稍小一些,裝飾沒有差別。另外還有浮景九艘,都是三重水殿規模。以上船只共用挽船人員九千余人,都用錦彩為袍,連船帆都是用華麗的宮錦制成的。李商隱曾說:“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隋宮》)
隋煬帝的船隊不止如此,還有漾彩、蒼離、青鳧、黃篾等數千艘,后宮、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蕃客乘坐,并裝載著各級官員貢奉的物品,共用挽船士八萬余人。又有平乘、青龍、艨艟、艇舸等數千艘,衛兵乘坐,載著兵器帳幕。舳艫前后相接,長達二百余里,照耀川陸。騎兵在兩岸護衛,旌旗蔽野。所過州縣,五百里內都要獻食,沒吃完的山珍海味隨地掩埋。
李商隱熟讀《隋遺錄》。書上記載,南朝陳末代國君后主陳叔寶,寵愛后妃張麗華,整天喝酒作樂,自制亡國之音宮廷舞曲《玉樹后庭花》。陳叔寶亡國后投降隋朝,和當時尚為太子的楊廣很熟。隋煬帝游揚州時,夢中恍惚間與陳后主相遇。后主舞女數十人,其中一人迥美。隋煬帝屢屢看她,陳后主說,這就是張麗華。隋煬帝于是請張麗華舞了一曲《玉樹后庭花》。
當年千帆萬馬,水陸并進,鼓樂喧天,旌旗蔽空,隋堤兩岸,晚歸的烏鴉哪敢棲息?而今唯有楊柳長久如斯,暮色中還不時傳來老鴉的叫聲,透出無限凄涼。如今雖有腐草,卻見不到螢光,也許是由于當初隋煬帝搜刮無度,以致螢火蟲都絕跡了吧?
李商隱想起本朝高祖李淵額骨突出飽滿如日,稱為“日角”,是帝王之相,終于取代了隋煬帝楊廣。于是寫下了《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或可譯為:
巍峨宮殿閑置不用彌漫著煙霞,
隋煬帝想把揚州作為帝王之家。
如果不是因為天命歸屬于李淵,
上萬錦船怕是已經游遍了天涯。
如今腐草中螢火早就消失蹤跡,
只有堤上楊柳棲息歸巢的烏鴉。
如果你在黃泉地下與后主重逢,
還好意思提起欣賞玉樹后庭花?
官船漸行漸遠,笙歌不聞,揚州燈火逸出了視線。
船頭掛了燈,絲雨飄燈,春水拍岸。差役來船頭喊李商隱進去避雨,李商隱仿佛沒有聽見。
這雨聲像極了巴山夜雨。那是他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的時候,經常夜間聽雨。巴蜀之地秋季多雨,持續時間長且纏綿。在某些地區甚至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下雨,而且百分之七十的雨都是在夜間下的。
即使像《夜雨寄北》這樣通俗易懂、格調清新的詩,也難以確知這首詩到底是寄給誰的:妻子王晏悅,還是所謂的女冠宋華陽、情人、柳枝、幕主姬妾?還是好友令狐绹、溫庭筠、杜牧?近一千二百年來,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李商隱的這首詩,文學界常拿它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開篇作對比:“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早在馬爾克斯一千多年前,李商隱就已經采用了這種從未來角度回憶過去的倒敘手法。
在李商隱走上詩壇之前,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白居易、韓愈、李賀等都以自己獨特的藝術創作稱譽詩壇,形成了盛唐、中唐兩次詩歌創作的高峰。而以李商隱為代表的晚唐文壇,又崛起了唐詩創作里程上的第三座高峰。清代吳喬在《〈西昆發微〉序》里說:“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義山。”
由于這座高峰突兀聳立,云遮霧繞,讓人難識李商隱其人其詩的真面目。他的詩深情綿邈、深婉哀感、朦朧隱約,將情感融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往往寄托深遠、寄興深微、索解無端,有的甚至成為千古不解的詩謎。
正如金代元好問感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論詩絕句三十首》)亦如明代袁宏道所言:“若李《錦瑟》輩,直迷而已。”(《風林纖月落跋語》)還像清初王士禎所說:“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
梁啟超說:“義山的《錦瑟》《碧城》《圣女祠》等詩,講的什么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地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飲冰室合集》)
李商隱的詩如同萬花筒,每個字眼都能打碎重新組合,從而產生新的迷離、迷惑之感。讀他的《無題》詩,就如同剝洋蔥,層層去盡蔥皮,依然不見蔥心。
李商隱就像迷宮里的詩人,他的大多數詩簡直就是詩謎。李商隱的詩文世界,不可解釋,不可箋注。越想注釋,李商隱越遙遠;越想解析,李商隱越模糊。更重要的是,他的影響超越時代、超越國境。
詩人的迷宮,與他的時代是分不開的,他的詩作賦予這個時代精神一種最恰當的文體表現形式。與他的詩作的現代性是分不開的。李商隱現代手法就已經達到了象征主義詩派渴望的境界。
文學界常引用“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天涯》)來和西方唯美主義代表人物王爾德的作品作比較。《夜鶯與玫瑰》里的癡心男生,因沒有玫瑰向心愛的姑娘表白而悵然若失,花園中的夜鶯聽到了他的心聲,用自己的鮮血染出一朵最鮮紅的玫瑰,幫助男生贏得了愛情。這和李商隱將生命精神注入詠物詩,詩中皆有自己的身世和影子,皆有自己的精神和生命,何其相似!
歷史上真實的他到底是什么樣子?他的心靈世界到底有多么寬廣深邃?他的詩文中藏著多少不為人道的無題秘密?
“巴山夜雨漲秋池。”在這樣沿運河北上的旅途中,且讓我們伴著巴山夜雨,且讓我們“以意逆志”,走進詩人的迷宮深處,看看真實的李商隱和他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