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吃藥。”

少年輕抿一口藥汁，只覺得溫度還好，便一只手扶著婦人，一只手把藥遞過去。深褐色的陶碗向著掌心那一邊破了口缺，經年累月的洗涮下裂嘴光滑，宛若它初燒時候就這樣。

床上那婦女姓姜，名岳華，色衰力竭，歲月和苦痛鐫刻在她臉上，眼角皺痕似刀扎進去一樣，著實令人見了心疼。

少年管她叫奶娘，年少時候他便是靠著她那干癟的半身擠出來的黃汁續了命。如今他重回故里，卻不想奶娘家發生了事故，兩個兒子被黑瞎子擄去了。奶娘痛心疾首，岔氣病倒在床上，被鄉親幫襯著才挺過一口氣，但也下不來床……

已經兩個月有余。

殺了人的黑瞎子被鄉里的壯漢聯手絞住，捆回來，連帶那兩胞幼熊都被生撕活剖。少年追究事情根源，才知道奶娘那倆兒子上山采藥走了岔路，碰巧撞上了護崽的母熊，被熊用巴掌拍裂了心胸，嚼破了喉嚨。

時也命也，令人唏噓不已。

奶娘對少年恩同再造，少年想把奶娘帶進城里，她卻不肯。

“常笑，娘老咯走不動。”

看著姜岳華哀痛失神的雙眼，少年心郁一口氣，悶得只想擂胸錘背。待她睡著，少年出了房門坐到門前井口，仰天望著斜勾勾的清月，無語凝噎。

“常娃子嘞，咱家問你個事兒。”

少年循著聲音望過去，一個黑影從烏漆麻黑的石墩子里冒頭出來，少年眼尖，一下子把人認出來。

“許伯，大半夜的怎滴在這？”

“這不是擔心你奶娘莫，你說多好的兩個娃子，說沒就沒了。”

“是啊，只恨不能親手剮了那只作妖的兇獸。許伯，你剛剛想問么子事？”

許伯用手捋了捋褲腿走近過來，少年伸手出去一搭，許伯就從斜坡竄上來，一并坐到少年邊上。

“常娃子嘞，咱聽說你想把岳華帶進城里？”

“奶娘不肯，許伯幫忙勸勸。”

“岳華那丫頭怕連累你。你想想，你帶她到城里面，沒有個親人照顧她，她怕。莫不成你親自照顧，那你學業怎么辦？”

“學業不重要。”

“胡說八道，鄉里還指望著你爭一爭那鸞琊榜，你要是得道，那就是造福鄉里的大事，莫懈怠了。”

“鸞琊榜不是說爭就能爭得咯。”

“上仙說咯你有天賦，你得為咱鄉里爭口氣，爭個名號，爭座牌坊。”許伯抓著少年的手說道，“常娃子嘞，岳華的事許伯有辦法解，你莫擔心。”

“真的？許伯，快說來聽聽。”

“咱家許山，打小就和岳華親近，咱尋思著讓許山認岳華做干娘，好生照顧她。”

“好！”

少年緊緊抓著許伯滿手繭子，激動說道：“許伯，奶娘要是肯答應，到時候有許山照顧著，在城里生活肯定莫得問題。我在城里有朋友，能幫襯著給許山謀一門手藝。”

第二天趕早，許伯便帶著許山上門，對姜岳華好聲勸，還有少年在一邊說道，勉強答應了。

又過幾日，搭上牛車，少年帶著奶娘，許伯帶著許山，裹上鄉里鄉親們囤壓的山貨上了路，朝著城走。

鸞琊845年春，氣象萬新。

問天城，匯盡天下英才奇俊。

登陵，長嘯，

孤芳，曉月，

墨雨，追龍，

六個朗朗上口的名字，便是這世代最得意的六個年輕人，也被稱為六小仙人。

有道是他人爭上鸞琊榜，仙人請上鸞琊榜。

說的便是他們。

常笑，一個被籃子裹起來放河里的孤兒，順流直下，被小山村的婦人們撈起來。因為他嬰孩時候只笑不哭，襁褓繡著個“常”字，因此被村里人喚作常笑。

寓意笑口常開。

由于姓名讀起來音同長嘯，為避免別人誤會，常笑介紹自己時候總會說“我是笑口常開的常笑，不是長嘯的常笑”。時間久了，問天城的年輕人多多少少耳聞城里有一個不是長嘯的常笑，并當做趣談。

牛車從小山村往問天城趕，耗了半個多月。路上，許山少年心性扯著常笑問了很多城里邊的故事，邊上的許伯也耳朵尖尖聽著，暗暗記住，他是深怕到城里惹惱了富貴人家，想多聽聽一些規矩。姜岳華被常笑用藥蘊養，身體漸漸回好，因為被兩個孩子悉心照料著，觸景生情，她漸漸從喪子之痛中擺脫出來，牛車停下來時候她也能下車走動走動，連帶臉色都溫潤了些。

車到問天城，門衛卡關，見到常笑一身儒生打扮，問清楚身份——紫玉樓三香閣的學子，于是草草檢查了一下車上的行李，滿臉堆著笑恭送牛車進城。

一劍，三霄，九洞，七十二樓，千八百閣，別看最后那千八百的數字挺大，攤到全天下就不大。能在閣樓里當學子的人，即便看上去再怎么窮，終究會有發達的一天。

哪是他們敢拿捏的？

許伯不是第一次來問天城，山里的囤貨想出售，總要到城里邊來。這一次的貨里面還有一大兩小三張熊皮，拿人命換來的好貨，常笑擔心引來城里不長眼的宵小之輩窺視，特地把自己的腰牌留下來，多少能當一回事。直等許伯把貨處理干凈了，再把腰牌還回來，不礙事。

姜岳華和許山被他安排在城北一處院子，常笑平時落腳的地方。這處院子挨著城里衙門近，附近倒也干凈，沒烏煙瘴氣的事。

人生地不熟，姜岳華和許山不太敢邁出大門，常笑帶著他們在附近挨家挨戶拜訪了一遍。常笑住在這邊，時長幫襯鄰居做事倒也混了個臉熟，帶人上門也能討到喜氣。

這一來一回，總算把人安頓好了，就差給許山介紹一份工作。這件事倒也不著急，等他們熟悉城里的情況后再做打算也不遲。常笑打算到時候還得準備多幾份工作讓許山自己撿，挑喜歡的做。

把事情料理完，常笑總算松了口氣，趕緊回閣樓。

這次他出門久了，功課都拉下來不少。

鸞琊榜爭榜在即，眼下最是緊要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