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

南明離州，左宿國，青葉麓。

一只麻雀藏身于樹影內，盯著前方嫩綠枝葉上肥嘟嘟、向前蛄蛹蠕動的毛蟲。

雙翅撲飛，細影掠過。

錐形鳥喙輕松叼起毛蟲。

陳衍在繁茂木椏杈間左右騰飛，最后停在一處枝椏上。

仰頭張喙，有一股滑膩向下的異物感，緊接著，腹中傳來飽食之意。

咕……

舒坦。

片刻后，陳衍用喙簡單打理起了羽毛。

他到這方世界已兩年有余了。

雖會遵循著本能覓食、繁衍，但得益于自己的智慧與謹慎，這兩年沒喪命于天敵口中，反而還將自己養得好好的。

‘不行，這還是不如小溪那兒?！?

陳衍輕揮雙翼，朝青葉麓以西的連綿大山而去。

林間，古木盤根錯節，猶如森森巨蟒糾纏合繞，樹梢之上，藤蔓纏繞，像道天然簾幕隨風輕輕搖曳。

斑駁陽光透過縫隙，照在一顆古樹樹稍間。

那是他居住了一年有余的巢穴。

林外以東其實有一村落，名為應安村，同類多喜筑巢在村落附近，陳衍也曾在那住過一段時間。

因為他前世為人，剛穿越時對人有天生的親近感，何況住村落旁、能在農田里撿些稻子吃、還能聽學些詞句。

可在農忙時、他親眼目睹到一群村民張羅著捕鳥，將十之七八的同類都捕殺，僥幸逃命的陳衍就回到了密林。

經那一事，陳衍才明白。

他與人已經有一道天然隔閡了。

回到孤巢內。

再三確認安全，陳衍凝神觀想，腦海內現出一張輪盤。

輪盤直徑盈尺，盤面光滑如鏡，隱隱透出五色光芒，中心有一太極圖紋，陰陽魚眼位居正中，像是透明容器，裝滿九成多顏色。

盤自魚眼向外劃分五域，上用小篆寫有：蠃、鱗、毛、羽、昆。不過現在除開正亮著的「羽」，其余顏色都暗淡無光。

這輪盤看起來像是某件仙家法寶。

陳衍投胎成麻雀也全因它。

當時正下好一個游戲，初始界面便是輪盤選身份的階段，剛興致勃勃點下開始，立馬雙眼一黑。

再醒來，是破殼重見天日之時。

剛開始是有些郁悶不安，但隨著一日日過去，陳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是把自己從社畜變成了畜而已，而且靈魂上那道無形枷鎖還沒了，既能化身做鳥，體會自由飛翔的奇妙，還無須被社會義務、工作責任所束縛。

可惜，麻雀的壽命只有短短五到十年。

按當時游戲內說明，當輪盤中心的魚眼蓄滿顏色時，會有下一次選擇機會，可是他花了兩年時間，才看見這魚眼將近蓄滿。

在給魚眼蓄氣的同時，陳衍也發現一個奇怪現象。

在村落外居住時，這魚眼積蓄顏色的速度很慢，幾乎兩三日都沒有一縷，但自從他搬到這并北林內，積蓄速度便快了數倍不止。

兩年間，他已將方圓數十里的地勢探了明白，也模糊摸到積蓄魚眼顏色最快的地方，正是西側從山中流出的一條小溪。

陳衍探頭出巢，扇動翅膀朝密林溪水去。

日頭當空，天逐漸熱起來。

春日溪流潺潺，清澈見底。

水底的鵝卵石光滑圓潤，陳衍落在溪邊苔蘚上，一邊觀察著太極魚眼，一邊朝清澈溪水看去，不時飛起換個位置。

‘這溪內肯定有什么東西影響，不然怎會積蓄的這么快?！?

陳衍正想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聲音。

抬眼望去，在溪流上游，有三道身影，兩盤坐，一踱步，似乎在交談著什么。

好奇心一起，陳衍輕揮翼飛過去，飄飄然落在溪邊小樹的枝葉上，恰好能聽見談話，但又不起眼。

定眼看去時，心頭猛的一顫。

遠時看不真切，竟以為是人影。

到此時陳衍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溪畔青石之上，一只身披幽綠劇毒粘液、外凸著駭人眼珠、半人之巨的蟾蜍正閉著眼運氣療傷。

它身上粘液滴答到底下青石，發出絲絲的腐蝕聲，令人望而生畏。

在它身旁，則是一只一米長、八腳黑足、背負灰身而腹白的猙獰蜘蛛，還有一只灰皮人高狐貍。

那狐貍尾巴蓬松且泛著幽藍，一舉一動頗具人態，其眉間皺褶，似有憂愁，極其怪異地在溪邊踱步。

一時間，各種神鬼精怪、仙魔傳說如翻涌潮水般在腦中翻滾不休，讓他聯想到無數種東西，怔了許久，陳衍才回過神來。

‘這世界……竟真有神鬼精怪？’

陳衍還未細想是跑是留，卻聽見不遠處，那趴著不知是療傷、還是入定的蜘蛛忽然支起身子說話，好奇心再起。

“已過去一個時辰了，幽谷子，你可準備好了？

再等一陣、都不用等那祿淵子把木炁煉化，就光擁躉他的那幾只尋來，都能讓現在的我們死上數十遍了?！?

“嗯，這附近我與織夢娘娘打探過，鮮有人煙，幽谷子，你那靈物無論是什么，也都取出來罷?！?

毒蟾聲音尖邪，斜眼如刀，看向一直皺眉踱步的藍尾狐。

后者眉頭緊鎖，毛茸茸的狐手捻上灰白胡須，輕嘆一聲：“咳咳……二位道友，非是我不想取，實是靈機未顯，靈蘊不足，按理說那靈物應已到攝取之時，但現在經我查看卻還差了一些，否則現在取出來，我等……”

‘溪水里面……還真有東西？聽樣子還是個寶物！’

陳衍正思考著，倏然間，遠處一雙銳利狐眼猛地轉向他所在方向：“誰？！”

他心里一咯噔。

瞬息之間，藍光閃過。

一道灰色身影掠過數十米距離，眨眼間就到樹枝底下，一張狹長狐臉仰著頭，一雙瞳孔正淡漠盯著自己！

‘我艸！’

‘怎么發現我的！’

陳衍一驚，頓時毛骨悚然，撲翅欲飛。

忽然，灰影輕招手，張開那毛茸茸的狐爪，正騰飛的陳衍感覺到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巨大吸力，正不受控制的將自己牽引向藍尾狐！

壞了，壞了！

嗖！

霎時間，自己被那利爪精準掐住，動彈不得！

幽谷子落地，環視一周。

沒人？

這附近除開這小鳥雀也無東西了。

那剛剛那道若隱若現的偷窺感從何而來？以自己的靈覺，不可能察覺錯。

他回轉身，站在樹下想著什么。

狐爪輕輕摸著陳衍脆弱的鳥頭，這種隨時喪命的感覺不由得讓他頭皮發麻。

與此同時，一點幽光從藍尾狐指尖利爪閃爍而出，淡淡幽光附上鳥頭，緊緊貼在頭骨上，像在尋找最薄弱的地方，確定位置后，化作針猛地鉆刺入體！

艸艸！

痛！

劇痛！

陳衍鳥瞳急劇放大，頭像是要炸了一般，鳥喙剛張開想痛鳴，卻被一只狐爪未卜先知般捏??！

“乖鳥兒，好鳥兒，給你開靈智呢，痛是正常的，深呼吸?！?

‘呼你妹！’

陳衍心里無數國罵出口，掙扎愈發強烈，但那只爪子就像鐵籠一樣，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撼動分毫。

待到筋疲力盡無法抵抗，陳衍才發現痛感之后，的確有一道溫和舒適的靈光，正按著特定的路徑，緩緩在自己體內游動著。

如果此時他能凝想，會發現魚眼已經蓄滿了，正綻放五色光芒。

十幾息過去。

幽谷子走到蟾蜍與蜘蛛身前，后兩者望見狐爪中的麻雀，神色各異。

“幽谷子，都受傷得化不成人形了，還舍得使這神通、給一鳥雀用？”毒蟾撐著腿，冷笑一聲。

“謹慎為上?！?

幽谷子淡淡回道，雙眼一直放在陳衍身上。

不多時，幽幽藍光在陳衍體內逐漸暗淡。

他只覺喉間以及后腦一陣清涼，忽然發現幽谷子正慢松開喙，陳衍立馬痛鳴出聲：“我艸艸……”

“嗯？”

“……”

陳衍一時噤聲，望見三只精怪正齊齊看著他，冒出冷汗，為什么突然能說話了？是那幽光的作用？

織夢娘娘嬌笑一聲：“真有意思。”

毒蟾則冷笑不說話。

幽谷子察覺不對，但未細想，只輕撫著陳衍的鳥頭，問道：“乖鳥兒，你在這里可曾見到我們之外的精怪？”

陳衍強壓害怕，心中不斷思索著逃出去的辦法，一思一想已脫喉成言：“……有！”

“哦？長相如何？”

‘這叫我怎么編！’

‘偷窺……能隱身的，藏身的……’

‘變色龍？’

“……蜥蜴，像……蜥蜴。”

聽到回答，幽谷子默然不語，另兩只精怪也陷入沉思，陳衍則忐忑不安。

這麻雀本是無靈之鳥，被幽谷子點化后是不會說謊的，所以對陳衍口中說出的他們深信不疑。

那蜥蜴定存在！

一片壓抑沉默中，陳衍聽見那蜘蛛、織夢娘娘開口：

“兩位道友，周圍的蜥蜴精怪……想來只有那霧影君了，我與他打過交道，確有遁身藏匿之法，且……他與祿淵子交好。”

毒蟾臉色陰沉：“那豈不是被他全聽到了？這靈物怎么辦？”

“二位道友且寬心，我有一術或可截殺它，不過……”幽谷子沉吟一聲，“我會先在此地設下一道陣法遮掩，若是那術法失敗，我等……便各自逃命，但若成功，便以五年為一期，每五年匯合來此一探?！?

“可若你反悔……”

“我以所修道統為誓，真君作證！”

“……好?！?

“可以。”

兩精怪點頭，幽谷子便將陳衍松開，作勢布陣。

后者長吐一口，劫后余生。

正準備振翅飛往高處、欲逃離此處，一根舌端圓球、軟而有粘性的長舌突然射出，粘住陳衍。

緊接著，陳衍看見周圍景色在飛速倒退。

樹影斑駁，身體漸麻，瞳孔內倒映著一狐一蜘蛛的身影，絕望之意涌上心頭。

還是要死么？

“被點化過的也吃？”

“吃點毒，對他身體好。”

世界上下合暗。

太極魚眼亮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