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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江楓漁火,寒山寺外,夜半的鐘聲穿過驚虹渡的荻花,渾厚而悠揚。秋已將盡,冷風瑟瑟,江心唯有一艘小舟,舟頭紅爐燃著微微地炭火,裊起縷縷的酒香。
舟中坐著兩人,一人年長,白衣長須;一人年輕,竹簪綰發,素玉佩帶。二人隔著一張小幾,桌上幾盤下酒的小菜,就著昏昏的風燈,在寒夜對著清朗的月共飲。
烏篷外斜靠著一名女子,長發如絲,逶入江水,女子全不在意,只是不時得彈撥著一把陳舊的四弦琵琶,幾點零零碎音,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似乎她只是為了聽一點聲響,既不娛人,也不娛己。
“二百一十三年了,這天下,終究分久而合了。”那中年文士感慨道。
他對面的青年自斟了一杯酒,微微泛唇一笑,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常事么?!?
“呵,天下大事,莫不如是,想來,這位陛下,應了天命吧?!敝心晡氖空f著說著,帶出幾分寥落的笑意。
青年道:“五陵洲的皚皚白骨還不曾化為塵土,石頭城的鮮血也不曾褪去顏色,這天命,果然要人命的很?!?
中年文士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只有那四弦琴,依舊發出零碎的弦音。
“可有打算?”青年問道。
中年文士道:“不過走一路是一路罷?!?
青年點頭,“也好?!?
中年文士轉頭,看了眼船篷外的女子,女子依舊仰著頭,不知道看向何處,滿面的索然,手指偶然撥動幾下,便又停罷。
“她便托付于你了。”
青年端起酒盞,微微蹙了蹙眉,低低應了一聲。
女子無動于衷,似乎所有一切,與她并無干系。
天即將明,中年男子牽著一頭背了滿匣書墨的瘦驢遠去,并不回頭,晨光還不曾灑下,秋風依舊,吹亂了女子的發絲,她亦背起琴囊,看了眼坐在馬上的青年。
青年卻不看他,只對隨從道:“回紫金莊。”
隨從讓出一匹坐騎給女子,女子并不道謝,翻身上馬,跟在青年主仆一行人的最后,馬蹄聲聲,終于,她回頭,卻再看不到任何。
*
紫金莊有江南金庫之名,早年亂世,亂王周安設計莊主陸明山,欲借十萬黃金作軍餉,陸明山將計就計,融了藏金,鑄一口巨大的金鍋,將周安煮了,連著鍋贈與那時還是秦王的當今皇帝。
秦王定京長安,當了皇帝,封了陸明山為忠國公,賜丹書鐵劵,想來那口金鍋鑄地十分的值。
昨日,那道封功的詔書進了紫金山莊的大門,今日,便有無數貴客上門恭賀。
紫金莊大門洞開,熱鬧非凡,大紅燈籠一直從門外的青石板道掛到澹寧堂。
遠處小山亭倚著那名抱琵琶的女子,望著回廊下匆匆忙忙的仆婦,花廳前來來去去的賓客,不時撥弄幾下絲弦。
女子身后是兩名婢女,神色皆有些猶豫,終于,其中一名穿紅衣的婢女道:“阿音姑娘,今日莊中大喜,夫人花廳設宴款待城中縉紳女眷,請姑娘也去坐席?!?
阿音低頭看琴,調弄幾下琴弦,并不回答。
那婢女以為她不曾聽清,又重復了一遍。
她抬起頭,道:“不去。”
“這……”婢女忙道:“夫人還請針娘為姑娘裁了新衣,姑娘……”
阿音一縱身,翻身跳上了亭檐,腳步輕移,便不知去了何處。
兩婢女驚得面面相覷,“這……可如何是好?”那紅衣的婢女先開口。
“算了,夫人不過看公子帶她回來的份上才客氣客氣,不去便不去吧?!绷硪幻九?。
“也是,也不知是什么來歷,這般古怪?!?
兩人邊說邊離去。
阿音又跳回了亭中,依舊面冷如霜,翹起腳在欄桿上隨處一坐,靠著廊柱,彈撥幾下琴,望著天空。
又有一人走來,或許是此處真的太過清靜,便有人不慣那鑼鼓喧天的熱鬧才來躲一躲。
“果然是你?!蹦侨说溃胺讲盼衣犚娪腥嗽谧h論一名性情古怪的女子,想來除了你,還真的猜不出有二人?!?
阿音終于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范如英走了?”來人似乎很是習慣她的冷淡,依舊問道。
阿音點頭。
“你今后有何打算?”他又問道。
阿音微微頓了一下,而后沉默。
他不由笑了起來:“不如同我走,騎馬行舟,塞外江南,也有幾分有趣。”
阿音看了他一眼,見他一身藍布衣,袖子隨意挽著,一張漂亮的面上掛著幾分嬉皮的笑意,動了動唇道:“沒興趣。”
這人卻有幾分厚面皮,分毫沒有在意她的冷淡,依舊笑道:“難道留在此處便有興趣了?”
阿音道冷冷一笑:“不覺得有趣么,我想看看,鄭昭幾時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那人笑道:“他總要當幾年圣明的天子,起碼——會養大些豺狼虎豹,才好找得到合適的借口,出劍出刀?!?
阿音便又不說話了,弦音又起。
“葉臨?!蓖ね猬F身一華服青年,與那夜江舟中那散淡的模樣頗不相同。
葉臨便笑嘻嘻道:“陸大公子,哦,不,應該稱忠國公世子了,恭喜恭喜?!?
“孟介,你給葉少俠送請帖了?”陸源語氣冷淡地問隨從。
孟介忙回稟道:“葉少俠一向淡泊名利,不喜富貴鬧熱,小的不曾送過請帖?!?
葉臨哈哈笑道:“紫金莊今日有烈火烹油之盛,葉某也只是趨炎附勢而來,淡泊名利又不能當飯吃?!?
“既然是不速之客,那么請出去吧?!标懺捶愿缽娜?。
“錚——”不等陸源的隨從動作,一聲弦音,阿音站起身,目無旁人般從二人身側走過。
葉臨便嘻嘻哈哈道:“不勞世子,葉某自己會走?!痹挳?,揚長而去。
*
天涼夜也更長。
阿音靠在一處靜寂的水亭欄桿上,聞著空氣中還不曾散去的煙花爆竹味,唇上不由又泛起一息冷笑。
低頭便又撥弄起琴弦來,卻終于成了曲調,原來有幾分悲涼之意。
“范如英走的時候,交給了我這個?!标懺床恢螘r現身,遞來一張舊紙。
阿音瞥了眼那張紙,上面畫朱蓋印,卻是一張地契。
“莊家已經毀于大火,這是方夫人的陪嫁,雖然也剩不了什么,但終究是你的東西?!?
阿音冷聲道:“為什么他不自己給我?”
陸源沉默片刻,道:“可能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
“呵呵。”阿音冷笑,又道:“你呢?我不記得陸大公子是善心人,會是收留我這個風塵女子的好心人。”
陸源蹙眉,道:“我欠范如英一個人情?!?
“哈哈哈。”阿音大笑,“看來我還是欠他的,都打算走了,還要為我費心,這人情想來極大,若不然,陸大公子怎么能忍受?!?
陸源道:“你想走,自然隨時可以走。”
阿音似笑非笑,“我為什么要走?紫金莊,哦、不,忠國公府這般大的大樹,我豈不借一點陰涼,我還要看著你們這群狗咬得你死我活呢。”
陸源冷冷看著她。
阿音便又笑道:“紫金莊追隨鄭昭十余年,此番平定西川亦功勞不小,而今論功行賞,卻只得了一個小小的國公。我可還記得姑蘇城破那一日,血流成河,嘖嘖嘖,那血腥味,聞了三年,卻依舊令人惡心。”
陸源神色愈加陰冷。
阿音越說越刻?。骸斑B宋振那條惡狗都封了一個閩王,閩浙一帶盡入麾下,你真的服氣——呃!”
陸源猛地掐住她的咽喉,將她抵著廊柱,阿音的下半截話便生生地咽了回去,黑發垂下,半掩面龐。
“你若想好好活著,就管好你的嘴,小心禍從口出。”陸源說完便松開她,阿音低著頭,猛地喘了幾下才調勻了氣息。
“世子吩咐,奴,且記下了?!彼熜Φ靥痤^,又緩緩站了起來,抽出陸源手中的那張地契,面不改色地撕成了碎片拋入池塘中?!芭皇潜百v女子,早已不知父母故鄉,更不敢高攀南陵莊氏。”
而后,她便離去,月色下,那身影如鬼魅一般飄忽,穿過紅燈次第的長廊,說不出的怪異詭譎。
陸源的面色陰沉如水。
“公子……”孟介自一旁現身,“要不要請夫人……”
“不必管她?!彼坪跸氲椒讲拍桥吮阌X得頭疼,便問道:“明州那邊,安排下去了嗎?”
孟介回稟道:“是,宋振幾月前便遣人去了明州建筑王府,甚至動用了瓊州的船隊,自云滇運送木料,圣上還賜了景州的官窯御磚。屬下已經吩咐,務必低調行事?!?
陸源點頭,道:“他與皇帝是結拜兄弟,皇帝不欲令舊屬寒心,必不會虧待于他,宋振此人狂妄,卻非魯莽。他遠在明州,想來,正是這般氣焰囂張,目中無人,才能更令皇帝安心吧。”
孟介便又道:“那京中……”
陸源搖了搖頭:“莊中人手折損太多,如今朝廷初定,諸多變動,不宜引人注目,讓趙掌柜依舊好好做他的生意便是?!?
孟介應諾。
*
不久,皇帝充實后宮,選功勛之女冊封為妃。
幾輛富麗寬闊的馬車運送十二名妙齡少女駛出了紫金莊,她們分別是陸明山名義上的孫女、侄孫女還有外孫女。
陸源皺著眉看了眼陸明山,動了動唇,卻沒有說話。
“你覺得我做得出格了?”他問道。
陸源沉聲道:“祖父想讓京中放心紫金莊,只是……并無什么必要?!?
“呵呵,源兒,凡事總要未雨綢繆的好?!标懨魃矫嫔蠀s無幾分笑意,“這龍座上的主人換了幾個,與我們并無幾分干系,他鄭昭要做開國的賢君,我讓他曉得紫金莊的忠心便好?!?
陸源低頭道:“是。”
陸明山便抬了抬眼皮,道:“你帶回的那女子,打算如何處置?”
陸源面色微有些陰沉,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哼。”陸明山道:“我還記得,她是錢王方國維的姬妾吧,方國維卻因她而死。幾年前廖水之役,方國維的妻弟陳素本鎮守建州城以備錢王后援,不知怎地被她蠱惑,盡出三萬精兵,直取汸鹿。錢王中了當時任統軍左將明曄的計謀,斷了前程,退回建州之時,只余一座空城,最后自刎城頭。陳素失了主子,只得降了明曄,做了鄭昭的馬前卒。真是紅顏禍水,你還是早些將她了結了才好。”
陸源臉色越加陰郁,只道:“孫兒心中有數?!?
“你去忙吧。”陸明山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多說幾句便要閉目養神。
陸源出了鴻雅居,深深吐了一口氣。
一旁的孟介上前低聲道:“老太爺將素衣也送去了?!?
陸源緊緊皺眉:“嗯?!?
孟介道:“公子早已將素衣另作打算,她若進了宮,那玉明洲那邊怎么辦?”
陸源微微搖了搖頭:“老太爺越發固執,他要做的事,誰攔得???”
孟介無奈地跟著嘆了口氣。
遠處卻傳來隱隱的歌聲——
江南秋來百花凋,
女兒對鏡淚迢迢,
可知春時牡丹盛,
卻無折花有情人……
阿音倚著水榭旁的美人靠,自彈自唱江南小調,“……而今滿江荻花瑟,孤雁來時雙雁歸……”
她抬起眼,看了眼緩緩走來的陸源,依舊唱道:“伶人唱嘆千秋曲,不過情深情淺時,——富貴轉瞬消,紅顏已凋亡,望斷清江水,誰記百花凋……”
“天地廣闊,以你的手段,哪里去不得,你為何要留下?”陸源問道。
阿音笑了一聲,嬌聲含情道:“奴,只是仰慕大公子的人才罷了,難道還要什么別的理由么?”
“你!”陸源猛地盯著她,阿音含笑以對。
他冷聲道:“我沒有心情與你兜圈子。”
“呵呵——”阿音輕笑:“對啊,天地廣闊,自然處處可去。”
她撥弄了幾下琴弦,呼出一口氣,是一片白霧,“大公子這幾日進進出出,甚是忙碌,是又要算計哪一個呢?”
陸源皺眉。
阿音看著他,又嬌笑幾聲,似乎他心情不愉快幾分,她便舒暢幾分,而后道:“紫金莊散盡了家財作的這一樁好買賣,如今是要到了本利皆收的好時候,不知大公子是先要扒了哪個倒霉鬼的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