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媚女天下:夜人歌
- 甲君
- 4002字
- 2022-04-20 22:27:13
阿音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待少年繪下最后一筆發(fā)絲,一旁的一名中年的侍者端上茶水,道:“大王,來喝口水。”
少年接過茶水,咕嚕咕嚕喝個精光,用衣袖擦擦嘴角,對著侍者笑:“好喝!”
侍者有些無奈又似對晚輩一般縱容地看著他,道:“大王,說了多少次了,莫要用衣袖擦嘴。”說著,他掏出軟帕,細心的拭去少年嘴邊的水漬。
阿音認得這侍者,他姓簡,簡內(nèi)侍沒有招呼阿音,拿著少年喝盡的空茶杯,默默地退下,似根本不認識阿音,仿佛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似的。
少年撓撓頭,仿佛才看見阿音,“咦”了一聲,拍手笑道:“呀,你是誰?”
阿音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他畫中的女子,問道:“畫得真好。”
少年笑嘻嘻道:“是果兒,果兒比你好看!”
阿音點頭,道:“昔日,莊慧妃有傾城之美,自然比我好看。”
少年疑惑地看著她,道:“你認識果兒?”
阿音渺然道:“算是認得吧。”莊慧妃自然姓莊,閨名莊明語。阿音抬起頭,看著少年,道:“除了畫畫,你還會什么?”
少年想了想,道:“我會的可多了,我會彈琴,是果兒教我的,還會念詩,也是果兒教我的。”
阿音笑了笑,“你會得真多,也真好……”
少年卻似惱了一樣,道:“你到底是誰呀!”
阿音垂下眼,道:“我……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別動!”少年突然道。
阿音看向他。
少年卻伸手,將她的臉掰回方才的姿態(tài),拍手道:“你這模樣,與果兒真像!”
阿音張了張口,終于不曾說什么,只是點頭,道:“是嗎,那可真巧。”
少年拉著阿音去了方才那侍女坐的地方,將她按坐而下,道:“別動啊,我要畫你。”
阿音順著他擺弄,隨后,果然一動不動,眼睛輕垂,看著池中盛放的清荷,不言不語。
一時,四下唯有蟬鳴。
少年畫了許久,阿音便坐了多久,直到日色西斜,那簡內(nèi)侍終于又現(xiàn)身,請少年去歇息,走之前,深深地看了眼阿音。
阿音看著他們離去,亭中只剩她獨自一人。
紫霄殿的內(nèi)閣中,涼風陣陣,數(shù)名內(nèi)侍搖著巨大的扁絲扇送來清爽,殿外是水流潺潺,巧做機巧,流下一片水瀑。
明曄行動遲緩地跪地行禮:“見過吾皇陛下。”
鄭昭安然受禮之后,才上前扶起他,道:“熠華,快起來,傷都還不曾好全,不必行此大禮。”
明曄用力地反握著鄭昭的手,似吃力地起身,“多謝……陛下。”
鄭昭牽著他的手,扶到一旁坐下,道:“太醫(yī)回稟之時,我都還不敢相信,你……唉……宋振!他——你放心,我定會與你公道!”
明曄額頭似因疼痛沁出一層汗水,就算是習習涼風都不曾消散灼痛,他道:“臣這點小傷,倒是無關緊要,只是閔王如此行事,著實令人側目。”
鄭昭亦是重重嘆息,道:“唉,如今南疆戰(zhàn)局沉重,朝廷初定,著實艱難,宋振怎就這般不令寡人省心!你又……寡人如今是左膀右臂皆失,痛心疾首啊!”
明曄微微直起腰,似扯動了傷口,又微吟一聲,而后,才道:“臣無能,未能與君分憂。”
鄭昭安慰道:“又怎能怨得了你,你為寡人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年,戰(zhàn)功赫赫。你且養(yǎng)好傷,來日,寡人還要倚仗與你。”
明曄又要跪下謝君主倚重,鄭昭忙制止,“起來,哪里養(yǎng)成這時時惶恐的脾氣了,難道你我之間兩年有余不見,同我生分了不成。”
明曄輕笑道:“自然是君臣有別,不比當初。”
鄭昭道:“人前可君臣,人后,我們還是兄弟!”
明曄自然又一番惶恐謝恩。
鄭昭又道:“你倒是晚來了一步,若不然,今日,還能見到個你意想不到的人。”說著,他留意明曄的神色。
明曄似訝然,看向鄭昭,道:“不知是誰?”
鄭昭笑道:“半月前,寡人封莊姑娘一個郡主的名號,她雖為前朝舊臣之女,卻也有功于寡人,若不是她,當年建州數(shù)城怕要折損不少將士才得以拿下,她本就是郡主封稱,寡人也不好虧待于她,又加了百戶食邑。”
明曄無聲呼吸,胸口微有起伏。
鄭昭又笑道:“她那脾氣,還是那般執(zhí)拗,寡人卻著實有些懼了,古人說:唯有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著實至明之言。她要去見吳王,寡人都不得不準了,今日,便去了南苑。若不然,你倒是能見著她了。”
明曄緩緩道:“陛下賜恩,她卻心念舊主,倒是朽木一塊,不可雕琢。”
鄭昭泛笑,道:“吳王如今安閑度日,她已是我朝臣女,這心念舊主之言,倒也不必提起,先前,寡人見你還是有些淑女之思,不好隨意為她安排。聽你此言,寡人倒是放心了,天下女子多不勝數(shù),這般女子脾性實非熠華良配,來日,寡人為你另擇淑女為妃,這莊明音嘛,我遠遠的尋個人將她嫁了便是。”
明曄并無異色,燈影投射在他深刻的面容上,將他的眼眸隱藏的更加深邃。
“陛下圣明。”
車輪麟麟,明曄斜倚軟墊,面色如晦,服侍在側的舒夫人連呼吸都不敢加重。
待馬車駛出宮城,明月已經(jīng)照亮了帝都,車輪似擱到石子,微微一顫,明曄便輕一皺眉,舒夫人慌道:“大王,是動了傷口?”
明曄不語,搖頭。
舒夫人對著車外道:“再緩些!”
馬車的速度便又慢了許多。
明曄微微吐出口氣,提聲道:“周利。”
周利忙靠近車廂,低聲聽命:“大王吩咐。”
明曄冷聲:“易在何處?”
周利搖頭,卻馬上回神,明曄在車中,看不見他,他忙道:“回稟大王,未曾有信。”
明曄鼻息微重。
周利又接道:“之前還能盯著他,后來……大王吩咐不得打聽……消息,手下便撤回人手,現(xiàn)在……有些不好找……”
車內(nèi)半晌無言語,周利背后一陣冷汗,只得硬著頭皮又道:“易消息靈通,應是知曉了阿音姑娘在宮中,估計已經(jīng)在京城了。”
明曄輕吐出一字:“滾。”
周利如蒙大赦,忙退開幾步,招呼來手下,悄聲吩咐布置。
舒夫人見明曄心緒有異,柔聲安慰道:“大王手下皆是能人,尋一人罷了,明日便有消息了。”
明曄不曾回應,舒夫人心中微嘆,卻又揚起笑容,道:“大王許久不曾來京,不知想吃些什么?府中膳食皆尋常,明日妾出門瞧瞧,買些回來可好?”
明曄終于看了她一眼,道:“不必。”
舒夫人黯然地垂下頭,輕輕地為他推拿,道:“是妾多事了。”
明曄止住她的手,道:“你歇著吧。”
舒夫人無措地看著他:“大王,妾是不是這些時日做得哪里不對……”
明曄抬起手,輕撫著她如花的面龐,嘆息道:“與你無關。”
舒夫人輕靠著明曄的手掌,綻開笑容,道:“大王公事,妾愚鈍,半點不能分憂。”
明曄搖頭,忽然問道:“你有喜歡的人嗎?”
舒夫人一愣,看著明曄,喃喃道:“妾心中……唯有,大王一人……”
明曄苦笑:“傻姑娘……”
“妾……”舒夫人定定著盯著明曄,忽地,便滾落淚珠,“大王、是不要妾了嗎?”
明曄嘆息道:“你跟從我,哪里是你自己的選擇呢?”
舒夫人一時淚若雨下,道:“當年,妾被父母賣身,以為就此流落他鄉(xiāng),生死不知,便是沈將軍將妾送給大王,妾未曾見大王之時,也是惶恐不已。只是妾命好,才得遇見大王這般好人、又……又……”她面若紅霞,只是車內(nèi)唯有一盞風燈,不能描繪這般美麗。
“大王,您若不要妾了,妾便不能活!”她垂淚道。
明曄轉頭,松開手垂下,輕笑一聲,道:“這世上,沒有誰離開誰不能活的,有些人離開,只怕會活得更好。”
舒夫人不明所以,亦不再哭泣,只是癡癡地望著明曄。
明曄卻看向車外,風越大,遠處宮墻外的垂柳如絲如霧,那一墻之隔,便是南苑之外了,明曄卻皺眉。
九曲長橋旁無數(shù)蓮葉田田,風卷荷浪,滿池清香,阿音獨自一人,向著院門外走去,拂過柳絲與清荷,裙畔,沾染了些夜起的露水。
“姑娘,略等一等。”
阿音回頭,卻是簡內(nèi)侍提著盞風燈走來。
她看著他,問道:“有事?”
簡內(nèi)侍又緊走幾步,在阿音面前站定,卻將手中的風燈遞來,道:“夜色如晦,昏昏不明,姑娘提著燈回去吧。”
阿音看向數(shù)步便一處照亮紅燈的走廊,又轉回頭去看簡內(nèi)侍,從善如流地接過風燈,泛著毫無溫暖的笑意,道:“簡內(nèi)侍還是如此細心周到。”
簡內(nèi)侍略一皺眉,盯著阿音,道:“姑娘為何來此?”
風拂阿音鬢邊的碎發(fā),幾縷發(fā)絲沾在她的唇上,她一笑,發(fā)絲亦劃過唇邊。
簡內(nèi)侍見她不言,便加重了語氣,卻又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也瞧見了,他過得平和安寧,也沒有你們可以利用的地方,就不能放過他嗎!”
阿音吃吃一笑,似嘲諷,又似自嘲:“你多心了。”
簡內(nèi)侍便又長長一嘆:“自古亡國之君,能這般保存了性命已是上天厚德,老奴不求其他,只求他將來能老死床榻。”
阿音又笑,輕道:“愿如你此言。”
簡內(nèi)侍被她這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激地有些惱怒,他一字一句道:“姑娘,還請莫要再來了!。”
阿音話音渺然,“不會再來。”
簡內(nèi)侍又道:“天道輪回,皆是命罷了。”
“命……”阿音喃喃,她又笑,笑得凄楚,“多謝你的燈。”
她再不多言,轉身便離去,步履似隨著夜風而動,片刻便消失于長廊盡頭。
簡內(nèi)侍無力地垂下肩膀,緩緩地往回走。
他面上的愁苦再不能掩飾,在這無人的庭院,無擾的暗夜中,仿佛老地已經(jīng)即將可入土。
他慢慢走動著,到了吳王居所之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推門進去,瞧見吳王就著一盞孤燈,在房中一張張翻看他的畫冊,看著看著,露出笑意。
簡內(nèi)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似乎覺得面前的少年變得有些不同,笑容中多了些他平日見不到的東西,他有些擔憂,還有些恐懼,不由脫口而出:“大王。”
吳王抬起頭,看見是他,便輕笑道:“她走了?”
這一聲平靜的問詢,卻仿佛是一道九天轟雷,直劈簡內(nèi)侍的頭頂,震得他幾乎窒息,他顫抖著唇,看著吳王。
吳王便撒開手中的畫冊,輕道:“若是果兒還活著,你說,是不是也同她一般大了?”他似想了想,接著又搖頭,笑道:“果兒可比她好得多,這又怎么能比……”
簡內(nèi)侍幾欲昏倒,卻又立刻跳了起來,啪——一聲拍上身后的門,他緊緊盯著吳王,呼吸短促,額頭青筋凸?jié)q。
吳王笑著道:“阿爺不必如此,沒人會瞧見,也沒有人會察覺的,我都已經(jīng)傻了十年了,也該令人安心了。”
簡內(nèi)侍忽地淚眼滂沱,跪在吳王腳邊,“老奴寧愿您如從前。”
吳王又笑,笑容之中,沒有哀切,也沒有悲傷,他只是笑如清月,仿佛是寧夜之空,遙于云際的清輝,“從前如今,又有何分別?我還是我罷……”
簡內(nèi)侍抬起頭看著他,仿佛面前日夜相對的這張年輕的臉,變得陌生起來。
*
長安城中的夜晚已經(jīng)來臨,平康坊中的熱鬧卻才剛剛拉開了序幕,數(shù)條長街,交錯的里弄,一座連一座的樓閣,掛滿了招展的紅燈,滿街都是歡聲笑語,滿街都是氤氳的香氣。
時有風流人物,皆聚于此。經(jīng)綸才子,仗劍少年,來到長安,少有不訪名花,不居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