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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孟介。”陸源忽揚聲。

孟介便推門而入。

陸源道:“去將那女子帶上來。”

孟介應諾下樓。

陸源看了看阿音,阿音便又重新緩緩坐下。

不多時,孟介到了街上,不知和那兩少年說了什么,二人面露驚惶之色,匆匆離去。片刻之后,那少女便被帶到了紅葉居。

她茫然無措地看著室內二人,“多、多謝……”

“李姑娘。”阿音喚她。

少女不妨阿音喚她姓氏,不由大吃一驚,驚慌之下便欲轉身離去,卻不想孟介便在門口,她進退不得,霎時面白如紙。

“你、怎知我姓氏?”她絕望之時,只得相問。

阿音取下帷帽,露出面貌來。

那少女見面前布衣女子相貌并不十分出色,卻頗有媚人之態,仔細看來,又有幾分熟悉之感,“你、你是……”

阿音便道:“五年不見,李姑娘可是忘了我了?”

“啊!是花夫人!”少女終于認出了阿音,霎時驚喜無比。

陸源卻在聽到這個稱呼之后,手指不由僵了一下,臉色陰沉如晦。

阿音神色淡定道:“你喚我阿音便可。”

“是、是……我、多謝您,若不然阿諾今日實不知該如何是好……”少女想起方才的窘迫無助,眼下的處境凄苦,乍一見到熟人,一時悲從中來,不由落下淚。

阿音便問道:“你怎地在此?”

少女掏出手帕擦了擦淚,道:“父親去世了,卻是被人害死的,奶娘帶我逃了出來,我們無處可去,又恐仇人尋上門來,旁的地方也不敢去,只好回到江寧,我們當了首飾,賃了一處住所,每日靠著針黹賺些米糧,只是幾日前奶娘病了,我只得自己出來賣繡品,卻不想、不想……”

阿音越聽眉頭越緊,她同陸源道:“她是李忘言的女兒。”

陸源在她稱呼‘李姑娘’的時候,已經猜到了少女的身份,五年前,阿音死而復生,卻成了方國維的姬妾,她將陳素賣給了明曄,當時李忘言正是明曄的幕僚,想來二人在明曄軍中認識的。

只是他現在心情并不好,只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又沉默了。

“你既然無處可去,便同我走吧,你父親葬在寒山書院,改日你去給他上柱香。”阿音淡淡道。

“啊!”李姑娘不曾想到橫死的父親竟然有墓可尋,頓時愣愣地看著阿音,而后她緩緩地跪了下來,“是您給我父親筑墳的嗎?”

“不是。”阿音否認,接著看著陸源。

陸源只得吩咐孟介:“你叫人同李姑娘一起去她的住處收拾行李,送她回紫金莊。”

“是。”孟介應下。

李姑娘含淚拜謝二人,便隨孟介而去。

“五年之前……”陸源看著阿音狹長而嫵媚的眼睛,緩緩道。

“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阿音打斷他,又道:“李忘言家中人已死絕,他女兒應該無處可投奔,多謝你……收留她。”

她絕口不提往事,語氣生硬地如同十二月的寒冰,陸源只覺得心頭涌起一陣無邊的苦意,苦得他的舌頭都幾乎麻了。

*

三月十八,宜動土、出殯、遠行。

一把白紙揚上了天,又紛紛落下。

阿音摘了落在肩頭的一片冥紙,看著面前四新一舊的五座土墳包,左面略舊的墓碑上是“義士李公諱道之墓”,右邊才筑的新墳碑上是“義士叢公諱濤之墓”,其后便是叢濤妻兒的新碑在側。

沈夢君穿一身素衣,神情肅穆地澆了三杯酒在地,只言片語不發。

李芳諾則一身重孝跪在李忘言的碑前哭得幾乎斷了氣,她的乳母風寒并未好全,跪在她身旁不時安慰幾句,不時拭淚咳幾聲。

阿音轉身,面上無有幾分悲色,有些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竹林中那依舊焦黑的廢墟。

她還依稀記得年少時隨祖父來此,聽見的陣陣讀書聲,還記得那些學子們對時事高談闊論的意氣風發,還記得琴川先生彈奏古琴曲的古樸幽深,還記得雕刻在山門《勸學篇》上的斑駁石苔。

她慢慢走在山道上,兩旁是森森的竹海,微風一過,如濤如波。

山花已經謝了許多,滿地落紅,她走得有些累了,在山溪旁的石臺上坐了下來,聽著溪水潺潺,全然入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林間忽有異響,她自幼習武,耳聰目明,猛地轉頭,瞧見一抹黑影在林間一晃而過。

阿音立刻站了起來,脫下謝公屐,赤足向著黑影追去。

不想那黑影速度更快,如疾風般飄忽,茂密的竹林掩蓋他的蹤跡,頃刻間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阿音感受著足底傳來的陳年堆積的落葉的柔軟,四周環顧,唯有風聲葉聲,頓時有些失魂落魄,不由脫力一倒,跌坐在地,背靠著一桿青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仲春的暖日透過竹葉,稀稀疏疏灑下,她抬起頭,看著漫天搖曳著的萬千枝條,神情渺然地如同一具空空軀殼。

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得她都已經以為自己的魂魄去游歷了遠方一圈,一條烏黑的百足從她的足背上爬過,阿音注視著它伸了伸兩根觸須,又鉆進了枯葉中,才緩緩地站了起來。

拍了拍裙上沾染的落葉,四顧找尋回去的山路。迎著陽光走了數十步,她忽覺有些異樣,拔下發簪在一桿竹身上劃了一道,接著她側身,向著左側走了三百步,一抬頭,果然,面前一桿青竹,竹身一道新痕。

她曲著手指將發簪轉了兩下,又簪回了發中。而后,沿著刻了痕跡的青竹,向西數了十六桿竹子,又向北數了三十三桿竹子,做了個標記,又向西走了一百零八桿竹子,一路走,一路數,待她數到兩千四百八,便又聽見了溪流聲。

她走回原來所坐的巨石臺上,拾起脫下的謝公屐穿上,回頭看了一眼竹林,便向著墳塋處走去。

*

自寒山書院下山,是一處集鎮,喚作琴溪,鎮上人家多行舟代步,此刻日落西山,水道上偶爾幾艘小舟蕩漾而過,劃起一道道水痕。

阿音神態懶散地靠坐在雙月橋旁的一艘竹棚小舟上,聞著不知誰家飄來的菜飯香,輕聲道:“是煮河蚌吧。”

沈夢君站在船頭,亦是輕笑,“是,姑娘若喜歡,前方不遠處王大娘家的河蚌煮得極好,還有自釀的甜酒,并不醉人。”

阿音笑著搖搖頭,道:“不了,沈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沈夢君微微嘆息,“沈某家中曾有薄產,而今想來也留不下什么了,幸而得姑娘資助,打算在此處辦一所村塾,教幾個頑童識字,種花采藥,也是怡然自得。”

阿音便笑道:“來日若是經過,沈先生可要請我吃王大娘家的煮河蚌。”

沈夢君亦笑,“自然。”

他對著阿音深深行了一個禮,邁上岸邊石階。

阿音便起身,看了眼船篷內的李芳諾主仆二人,李芳諾面上淚痕未干,奶娘正細細勸解,她見沈夢君離去,忙擦了淚痕,起身對著岸邊柳樹下微笑的沈夢君行了一禮。

阿音便扯落了系岸的粗麻繩,撐起一桿細竹蒿,小舟在河道中悠悠而去。

夜色漸臨,船頭挑著一盞明燈,勾勒出阿音的身姿,卻是身材瘦削,青絲逶地,衣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被夜晚的風一吹,似要飛去。

李芳諾看著她如今模樣,卻憶起那年建州城中那妖嬈美麗的花夫人,戴著五色的鮮花冠,穿著一身奪目的織金裙,自一樹繁花下走過,丹唇輕啟,卻是不言而笑,眼波流轉,便能勾人魂魄。

那時她還年幼,呆呆地看著她走來,她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摘下頭上一朵露珠宛然的芍藥花,插在她雙螺髻旁,笑道:“真是漂亮的小姑娘。”

但如今,面前的阿音,褪去了那一身的華麗的衣衫,卻仿佛褪去了一身錦繡虛假的皮,剩下的只有面前這似永遠令人瞧不出所思所想的一盞搖曳于風中的瘦燈,隨時會被撲滅那僅剩的微弱光明。

“阿音姐姐。”她忍不住喚了一聲。

阿音扶著竹篙,回頭道:“有事?”

她搖了搖頭,緊接著又忙道:“夜色漸濃,不如停一停船,明日再走吧。”

阿音一點竹篙,笑道:“這里離城甚遠,曾有水盜悍匪出沒,若是停一停船,只怕你要給他們做壓寨夫人了。”

“啊!”李芳諾霎時嚇得花容失色,她環顧兩岸,黑沉沉一片,無半點光輝。

奶娘更是驚嚇,她不由哆哆嗦嗦地問道:“那、該怎么辦?”

阿音道:“自然是求他們饒命了。”

“不、不……”李芳諾白著一張臉,緊緊抓著奶娘的手,奶娘忙安慰道:“小姐莫怕,就是拼著老奴一條命,也要護得小姐周全的。”

阿音見她們二人驚慌模樣,不由失聲笑道:“這里十三寨水匪,拜水龍幫為首,幫主名叫韓盛,數年前亂王周安借船攻江寧城,韓盛投了當今皇帝,如今他正在京都當他的宣威將軍,哪里有空在這里抓壓寨夫人。”

“啊……阿音姐姐。”李芳諾一時有些愣怔。

“與你開個玩笑。”阿音回過頭對她笑了笑,月色下,那笑容如曇花一過,雖是短暫,卻別樣美麗。

李芳諾不由有些怔忡。

“那、那是什么!”忽地,奶娘一聲驚呼打破了寧靜,阿音轉回頭展目一看遠處,一艘燈火輝煌的雙層平底船正慢慢向這處駛來。

春江多曲折,兩岸垂柳,臨水江荻,那船漾起一陣一陣的水波,蕩起垂柳與江荻,也使得她們的小舟輕輕搖晃了起來。

阿音支起竹篙,瞇著眼看著大船漸漸靠近。

船桅上高挑著一串紅燈,上書著“陸”字,船頭有人高呼:“前方是阿音姑娘嗎?”

阿音微微沉默,惹得李芳諾喚了她一聲:“阿音姐姐,是在叫你的。”

阿音只得揚聲回道:“徐益,是我。”

原來那是陸源的一名手下,紫金莊的管事。

阿音與李芳諾主仆上了船,徐益忙道:“公子以為姑娘明日才回,吩咐小人漏夜前來,不想姑娘乘夜行舟,幸而得巧遇上,若是進了楊江,便錯過了。”

阿音輕呼出一口氣,道:“你家公子在哪里?”

徐益回道:“公子已經回了莊中。”

阿音皺著眉,想了想,便道:“多謝你連夜趕來。”

徐益連稱不敢,請阿音入艙。

船艙內簡單舒適,桌上擺著兩盤點心,一壺茶水,水盆里是溫熱的水和柔軟的巾帕,床上鋪著絲被錦褥,點著三四盞明燈,一名小婢見她進門,忙無聲地退了出去。

阿音自桌旁坐下,對著盤中的點心盯了許久,終于伸出手指,拈起一枚點心,輕咬一口,淡淡甜香,正是藕粉糕,菱藕秋季才收,如今春末,江南人家講究不時不食,此物并非當季,想來是特意擺在這里。她不知自己眼下心情究竟如何,只是覺得似有幾分早已忘卻的酸楚涌上心頭,那藕粉糕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猛地推開窗門,將一盤點心盡數傾入江中。

江水泛波,紅燈掩映,那冷風吹得一直冷到了她的心底,才令她回了心神。

“陸源,你又是在想什么呢?呵……”她望著天上半明半暗的月,喃喃自語。

*

半松居內的燭火跳動幾下,終于熄滅了最后一盞,陸源抬頭,才恍見天色已大亮,他擱下筆,揉了揉眉心,往后一仰,卻聽見門口衡秋稟道:“公子,阿音姑娘回來了。”

陸源直起身,“嗯”了一聲。

“她……”他微頓片刻,道:“余杭那邊,可有消息?”

衡秋微有些訝然,依舊答道:“江掌事已經布置下去,只是還需得時候才能發作,眼下并無消息。”

陸源站起,來回踱步,而后道:“此事要緊,我須得親自去一趟,你吩咐下去,即刻便走。”

“可是……”衡秋詫異,那件事還不到收網時候,只是陸源這般說了,他不敢置喙,忙應諾而去。

陸源聽著衡秋小跑離開的腳步聲,長長的吐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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