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媚女天下:夜人歌
- 甲君
- 4043字
- 2022-04-20 22:27:13
“隆隆隆——”巨大的鐘鼓聲似從天際傳來,無數(shù)的腳步聲齊整如一,一片縈繞著香煙的霧氣之中,阿音下了馬車,又上了一頂小轎。
她坐下之后,就立刻扯掉了面上的遮布巾,然這小轎,卻又是糊上了窗子的,內(nèi)里暗沉沉一片,隨著轎廂被人抬起擺動間,從簾縫中透來的微弱光線,天已經(jīng)黑了。但除非傻子,才不知道眼下的所處的地方。
道路很長,很遠(yuǎn),也很平坦。
她被輾轉(zhuǎn)了半月有余才來到此地,西京之北,這新立的王朝最威嚴(yán)的所在,——永極宮!
這并不令人惶恐,阿音只覺得荒唐,這天下已經(jīng)有許多荒唐之人、荒唐之事,然她正處在此地,已經(jīng)是最最荒唐之事。
小轎抬了許久,那布簾之外透來的光線越發(fā)的黯淡,接著,有明燈亮起,跟從小轎的人漸漸少去,最后,只有坐在轎中的她,還有抬轎的前后兩個人,但這兩個人在把轎子停下之后,也悄無聲息的退去了。
阿音伸手,掀起轎簾,小轎停在一處庭院之中,但四周依舊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聲息。眼前是一座秀麗的宮殿,帷幔重重,燈火輝煌。
遮擋在殿門口的是一架五扇牡丹刻金屏風(fēng),繞過屏風(fēng),便見到殿中有一座黃銅鏤刻的獸首香籠,其中裊裊著龍延香。其后,是一副寬闊的坐塌,并不高,鋪滿了暗紋織花的軟墊,坐塌兩旁是兩盞高大的九枝燈。
阿音站在殿中,這里沒有她落座的地方。
她等著人,等待得也不算久,便聽見人群的腳步聲,須臾,腳步聲在殿外停罷,有人獨(dú)自上前,他站在門口,身影被廊外的明燈投射在屏風(fēng)之上,阿音看他左手微揚(yáng),似在阻止隨從進(jìn)門。不過片刻的停頓,那身影便愈來愈近,他入內(nèi)之后,那身后高大的門扇便不急不緩地闔上。
阿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人便緩緩踱步而來,他對阿音視若無睹,待他走到那坐塌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才抬起眼睛,似在打量著阿音。
阿音加重了呼吸的氣息,嘴唇抿得刻板而僵硬,她也盯著他,眼神中卻沒有多少敬畏,而她的腦中,在不停的思考著,飛速的略過無數(shù)的假設(shè)和回憶。
鄭昭的目光銳利、冷漠,似一眼便看透了阿音,——她故作平靜的面容后那惶恐不安的內(nèi)心。
阿音有些憤怒,還有些恐懼,不錯,她也會恐懼。她的心情很復(fù)雜,除了面對危險的警覺,還有不肯低頭的自憐,她沒有行禮,那份無謂的自傲令她將頭微微揚(yáng)起,盡管鄭昭坐著,她站著,但是他的座位高高在上,她站得卑微至底,她還是用下垂的眼睛看著他,情不自禁地掛出一副輕佻做作的可憎模樣。
鄭昭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悅,他已然尊貴至極,對一個可憐的人還是有著這一點包容的肚量的。作為帝王,他著實有些年輕,不過三十多歲,四十不到,身形雄偉,一路走來步履篤定,面容隱含威迫之意,這便是所謂的王者之氣吧。
阿音似想到了這個,不由微微發(fā)笑。
“莊姑娘,我們又見面了。”他終于開口道。
阿音手撐著香籠,換了個令她稍微自在一點的姿態(tài),笑道:“再一見面,秦王已經(jīng)為九五之尊,妾……呵呵,卻如螻蟻。”她抬起手,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自己的指甲,嘖嘖有聲。
鄭昭并不在意她那譏嘲的語氣,道:“人生際遇,的確是難以預(yù)料。”
阿音冷笑一聲,道:“人生際遇……哈哈!陛下這寶座,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誰能想到呢,安帝,哦不,是吳王,禪位了呢,呵呵呵,陛下真是厚德載物,天下歸心吶。”
鄭昭似有怒,卻未曾顯露,目光穿過阿音的面容,望向殿內(nèi)無數(shù)重的帷幔,換了副冠冕的腔調(diào),道:“寡人初立朝,深感求賢若渴,天下之士之臣,若如莊氏,寡人之心安矣。”
阿音一瞬間變色,她幾乎迅速將手指勾回袖中,但立刻,她便回神,——袖中空空如也,她也絕非面前之人的對手,而身處此地,她也插翅難逃。她背后已經(jīng)有了一層冷汗,但是她逼著自己展露出一副不冷不熱的笑容:“莊氏盡忠的可非陛下你。”
鄭昭將身體往后靠去,單手支撐著,看著阿音這幅驚懼失態(tài)的模樣,嘲弄般道:“所以莊氏沒了。”
阿音終于不再掩飾,她的掩飾本來也就破綻百出,她干脆惡狠狠地盯著鄭昭。
鄭昭呲笑道:“你不是個聰明人,不過,寡人身邊太多自作聰明的人,你這樣的,還不至于令寡人生厭。只是……你若是一直這般愚蠢下去,也著實令人有些傷腦筋。”
“呵呵。”阿音擠出一聲冷笑。
鄭昭便繼續(xù)道:“寡人今令史官編撰前朝六百年史,觀呂氏之朝興亡,煊赫數(shù)百年間,莊氏名臣名將不計其數(shù),無庸碌之臣,無懼死之將,寡人時時感慨,又嘆莊氏竟落得這般下場,著實令人唏噓。”他看著阿音,道:“寡人已命收殮莊氏眾遺骨,建忠祠,以彰天下。”
阿音掩唇,幾乎不能控制地尖聲大笑,“陛下可真是明君吶,好個千金買骨。”
鄭昭面上并無太多神情,連阿音這幅輕佻的態(tài)度都沒有似方才那般激怒他,只淡淡冷冷道:“南陵莊氏遺孤莊明音封陽城郡主,食邑六百,宮中教養(yǎng),以擇夫婿。”
阿音倏然變色,她緊緊盯著鄭昭,冷笑道:“真是恩威并施,天子氣象,妾微弱,不過伶仃之人,何勞陛下如此心機(jī)!”
鄭昭道:“寡人封的是莊氏之女,寡人說你是,你便是,你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是,自然不會為你多費(fèi)心機(jī)。”
阿音一甩衣袖,直起身,在他面前踱步幾回,忽然呲笑:“妾的確愚笨,陛下圣明,既然妾受賞,總比受罰的好,妾謝恩——!”阿音邊道,邊盈盈拜下,恭敬不已。
鄭昭鼻端一聲輕哼,起身拂袖而去。
待到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直至不見,她才晃晃起身,面上盡是凄色。
“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你們說,世間之事便真的一直這么可笑的嗎?”她仰頭,望著雕花的天花板,高不可攀,“什么權(quán)利名望身后百年,都是狗屁!若你們真有魂靈,可會覺得自己死得既冤枉又可憐?”她掩面,失聲痛哭。
緩緩有腳步聲傳來,輕盈無比,阿音覺察,拭了淚痕,轉(zhuǎn)向來人之處,卻是一名宮裝麗人,自一旁偏殿,掀起帷帳走來。
阿音認(rèn)出了她,嘲諷一笑:“陸明山果然心機(jī)費(fèi)盡,無所不用其極。”
麗人開口,道:“妾亦是苦命之人,郡主何須取笑。”
阿音轉(zhuǎn)回頭,輕微一嘆。
麗人又道:“郡主請隨我來吧。”
她領(lǐng)著阿音自后門出了殿宇,入目卻是一座精致的庭院,回廊曲折,盡頭便是一座樓閣,頗有些江南韻味,玲瓏?yán)w雅。
二人上了樓閣,進(jìn)了房內(nèi),高點紅燭,細(xì)焚名香,鋪成錦繡,阿音徑直在圓桌旁坐下,全不在意那些浮夸的陳設(shè),只盯著麗人道:“素衣,鄭昭是要你哄我說出些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呢?還是將你作了看管我的牢頭?”
原來她便是被陸明山送來宮中的眼線,她搖頭笑道:“郡主精明,妾哪里能哄得了你,宮中侍衛(wèi)巡兵千萬,郡主的能耐,想出去卻有些不易,妾又何須做這牢頭?”
阿音自嘲一笑:“原來我還是在夢中,你說的不錯,我果然只是百無一用罷了。”
素衣卻道:“郡主在此,卻也非毫無用處,起碼,公子他……不,是世子他,多了一些同老國公作對的理由,陛下也能好好地同趙王談一談了……”
阿音眼中一瞬迸出些厲色,瞇著眼看著素衣:“素衣姑娘原來已非當(dāng)初了。”
素衣輕笑道:“妾本為人下之人,不過世子的一柄殺人的刀,如今居高屋廣夏,著華服美衣,出入前呼后擁,富貴不可言,更不必做些違心之事,陛下圣明之君,妾為何不擇良木而棲?”
阿音嘲笑道:“素衣姑娘真是位識時務(wù)的俊杰,著實恭喜了。”
素衣笑道:“郡主聰慧之人,又為何要作自討苦吃的蠢人呢?”
阿音搖頭而笑:“那么李炎呢?你可還記得他。”
素衣霎時變色,她輕輕咬下唇,燈下眼眸一片暗影,道:“世上男歡女愛,不過如此罷了,若是身不由已,那些也不過是奢望,郡主自己不也作出過最合適的決定?”
阿音冷笑,道:“那我這人質(zhì),對于他人來說,也是不值一提,鄭昭果真多此一舉了。”
素衣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既然陛下令本宮好生教導(dǎo)郡主,本宮定然不負(fù)圣命,明日還請郡主早些起來,有教導(dǎo)的女官前來教授郡主女子之德。”
阿音面色不佳地看著她輕步而去,重重地吸氣數(shù)下,看看窗外,明燈琉璃如不夜,不由一絲厭惡之色浮上面容。
寂、寂、寂——
是一聲聲的蟲鳴。
滇北素華州城之中,夜正濃,暑氣卻未消散,衡秋搖著蒲扇,打了個哈欠。
一扇用力,撲翻了新字,兩張宣紙并和在一起,衡秋一看,立刻就嚇得清醒了,忙道:“公子,我、我……”
陸源擺擺手,道:“不必扇了,下去吧。”
衡秋忙收了蒲扇。
陸源又瞟了眼邊上污了的字張,道:“燒了去。”
衡秋大氣不敢出,捧了字張恭敬地退出,錯身之間,孟介進(jìn)門。
孟介掃了眼衡秋手上的紙,便趕緊上前躬身道:“公子,京中的消息。”
陸源擱筆,團(tuán)了團(tuán)正寫的字,扔在一旁,抬眼看孟介,孟介自懷中取出書信奉上。
陸源抖開信紙,一目十行,緊接著,便將信紙收在手中,片刻,他松開手指,指縫中飄落灰白的紙沙。
孟介寂靜無聲,低頭看地。
“哼。”陸源一聲輕哼。
涼窗外的夜來香濃郁的香氣透過窗紗,裊裊襲來。
街上傳來更鼓聲,已經(jīng)二更天了。
陸源指尖輕輕敲擊著書案,敲得硯池上隔的蘸滿了墨汁的筆都滾落在旁,一張新紙,又污了一點。
良久,他道:“你寫一封信,給趙掌柜,令他備一份大禮,以我的名義送去梁王府上。”
孟介應(yīng)是,欲退下。
陸源又道:“再備一份衣料首飾送去。”
孟介詫異,不禁問道:“要寫什么?”
陸源皺眉看著他。
孟介立刻察覺失言,忙躬身道:“小的遵命。”
孟介比平日更小心地退出,才出了門口,卻見到一人從廊下走來,這人穿一身竹青綢衣,發(fā)上系一條編絲帶,手中揮著一把雁尾扇,緩緩踱步而來。
他見孟介,笑著用扇指指門,道:“陸兄還醒著?”
孟介看著透過窗扇明晃晃的燭光,有些無奈他的明知故問,欠身點頭道:“是。”
這人便大大咧咧地一推門進(jìn)去了。
陸源已經(jīng)聽見他在門外的聲音了,抬頭之時,他便在房中,便道:“叔弘兄不也夜游興正濃?”
原來此人名為李仲,正是寒山七子之一。
李仲揮揮扇,道:“唉……你是不知,我平生最懼熱,在這瘴熱濕毒之地,真是坐臥難安。”
陸源道:“我還以為叔弘兄?jǐn)?shù)年間渺無音訊,是因為在此間樂不思?xì)w了。”
“哈哈。”李仲笑了數(shù)聲,才道:“若非歸無所歸,他鄉(xiāng)又豈能作故鄉(xiāng)。”
陸源聞言,微聲一嘆。
李仲便道:“方才我見你那小仆在院中燒字紙,現(xiàn)下你又這么一副吃了黃連的模樣,難道堂堂國公世子,都有些我等俗人才有的煩惱事?“
陸源失笑,道:“人活一世,又豈無煩惱事?”
李仲笑道:“你也說人活一世,又怎能整日煩惱。”
陸源看向他,見他一副悠哉散漫的模樣,道:“你若無煩憂,又何必在此呢。”
李仲揮扇大笑:“倒是我說風(fēng)涼話了,只是你那煩憂我解不了,我眼下的煩憂,你卻幫得了我。”
陸源看著他,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