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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射卿
夜已深了,一曲舞罷,她跪坐于簾帳中,聞崇正自皇座上走下,淮西侯看來著實廢了一番心思,聽聞這淮西天香,從不為權貴折腰。
但他搖了搖頭,不為權貴折腰?那天子呢?再特別的女人,天子想要,會得不到?
“你就是號稱‘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左丘文君?”聞崇正問道。“剛剛一舞風華秋,的確有獨到之處。”
......
一月前。
書房里的幾位都再吵,聞秩宇敲了敲桌子,道:“夠了,不要再吵了!”
“王爺,如今泰王已死,半年以來幾位王爺接連慘死,陛下之意,甚堅啊!”嚴老說道。“連泰王那樣委曲求全都沒有放過,咱們這江嵐王府,又還能撐多久呢?”
“難不成您的意思,我不委曲求全,還要拼死一搏了?”聞秩宇沉聲問道,語氣有些危險。“三城兵馬司兵權在手,御林軍在手,我拿什么去與他拼死一搏?”
聞秩宇沉聲問道,但的確如此,若非自己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早便死了。可如今,龍椅上那位卻可隨意尋個理由,把他打個半死。誰知道,他何時會死?
門外有人推門而入,她頂著那張柔順的臉,幾位幕僚都緊張的站起來,這不是王爺新帶回府的女子嗎......
“憑我。”她直視著他。“只要我踏入他視野之內,他必死無疑。”
“我救你回來,不是為了讓你做這個。”聞秩宇坐在位子上揉了揉眉心,他當初夸口的話,卻反倒要她來實現了。
“你就當我是在報恩吧,王爺。”她垂首說道,聞秩宇神色已經有了動搖,她接著道:“借著淮西侯的門路,我可以混進去,出了事,責任也是淮西侯擔的,從前我作為暌違堂主,身份隱秘,三途更不可能知道我與您有關,只要我出手,我有九成的把握。”
“你傷勢嚴重,如何有九成的把握?”聞秩宇問道。
“三途內,最危險的,一向是暌違堂主,我不靠暌違雙劍,也能輕易取人性命,只要毒囊在身,可為百人之敵。就算傷勢嚴重,我也是貨真價實的先天高手。”她輕聲道。“若王爺還是不肯接受,我就再提一個要求吧。”
“你說。”聞秩宇道。
“事成之后,惡名也盡歸于我,王爺可以,再重啟射卿之位。”
“什么!?”幕僚大驚失色,都站起身來。“怎可......怎可再設那等......”
射卿這個位置,從古至今,只出現過一次,那是為了行極端之路,設的極端之位。
聞秩宇看著她道:“你知道,虞瑾瑜是什么下場?”
那位數十年前的一品射卿,不得好死,萬箭穿心,也是一位女子。
“我只要離國之內,三途無所遁藏。從今以后,暌違堂主希夷,愿為王爺再做一次射卿。”她拱手道。
“好!”聞秩宇站起身來,幕僚們還想反對,卻被聞秩宇打斷:“難不成你們有比她更好的辦法?你們替我去赴湯蹈火?”
幕僚們閉上了嘴。
“我可以答應你,若違此言,必不得好死。”聞秩宇看著她,道:“只是,你真的不換個要求?這是個風險與回報相稱的要求,同樣也是一條不好走的路。”
“我之愿,非極端之路不可實現。”希夷閉目道。“王爺靜候佳音。”
......
“左丘文君”仍端坐著,她能夠進來,必然身上沒有任何兵器,她事先服下有時效的化功散,使周身功力化于竅穴之中,而非丹田,任何人都無法試出,這是她自己的杰作,縱她師父尚在,也決計不可能察覺。
暌違堂心法一向以隱藏氣息為主,幽深難測,而招式陰柔刁鉆,陰卷又需要柔若無骨之人。但凡習武之人,身上總會有痕跡,關節不會騙人,但她的武功,特征與十余年練習舞蹈之人,出入不大。
能進來的人,都是經過了層層篩選的人,而聞崇正本身也是人間巔峰的高手,這世間武功高于他之人,就那么十指之數。女子里,武功高到先天之境,江湖大宗師的地步之人,只有一位,正在江南,名聲很響。
她的化功散已經漸漸失效,至少還要半盞茶能達到全盛,她能做的就是盡量隱忍,拖延時間,于是跪伏下來,似不敢接話。
“聽聞,淮西侯是費了些心思才請到的你?”他看著這個柔順無比的女人,很難相信哪來的這么兩三年風骨在外的名聲。
“陛下明察秋毫,民女實在......”左丘文君是被迫被帶上京的,淮西有淮西總督與淮西侯作對,護著這賞識的嬌花。可淮西侯先報了聞崇正,圣旨下來后淮西總督還能抗旨?淮西侯得不到,也要膈應死淮西總督。
“朕的作風,你想必也聽過,但凡盡了心的,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不盡心的,不僅尸骨無人斂,送去北山紅帳犒軍也是常有的事。”聞崇正笑道。“莫不是你覺得自己名聲大,能例外?”
聞崇正最煩的就是名聲,他鐵血手腕,強改遺詔,也因此朝野雖不敢提,名聲在外一向是狼子野心。但他從不曾向西武和談,從不曾向漠北屈服,朝野之內乾綱獨斷,即使有著這個嗜好,“左丘文君”還是認可他。
她跪伏下來,抖如篩糠,輕聲道:“民女......不敢......”
她該去做戲子的。
此刻她自嘲的想,卻沒想到以后真會和個煩人的戲子結下不解之緣。
“那你......還在等什么?”聞崇正冷聲道,從前不聽話的老臣他都殺完了,最近在殺礙眼的兄弟,既然沒有名聲,他就要討個千古惡名,君王中的唯一。
他要效仿昔年南泯泯皇,做一世霸皇。
“民女......不會......”她一邊說著,一邊哭得梨花帶雨,但還是跪著膝行過去,看她抖成那樣,至少不是違逆自己,不會的送進來倒是頭一遭,他起了點興趣,后宮里各個都有一身看家本領,這個除了一張臉,這副身段,還能如何呢?
罷了,山珍海味嘗遍了,試試家常小菜也無所謂。
半盞茶的時間也不長,只是這時候就長過頭了,他廢話真少,在實力恢復之前,她絕不會動手,不論他進行到哪一步,以色侍人入宮行刺,她只有一次機會,必須成功,也做好了覺悟。
今后若要走那射卿之路,若今夜真出了意外,到也無傷大雅了,橫豎也都是臭名聲。
她小心翼翼的解開他的衣帶,似是緊張,動作又磕磕絆絆,說實在的替人解衣服這事兒她也是第一次干,還是替男人解衣服,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不用演就摻了八分真。
好在聞崇正似乎也挺新鮮,任由這只兔子自己摸索,她怕惹怒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樣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丹田一暖,人間巔峰了,與他持平,但她有傷在身,毒藥也沒能藏進來,不敢托大,替他解了外衣的龍袍,卻解了自己的腰帶,小心翼翼的把舞衣脫掉,里頭還有件常服,又去解他的中衣。
聞崇正氣笑了,開口道:“脫衣服是你這么脫的?你一件我一件?”
她立馬抖了抖,要哭不哭,問道:“那......那是先脫完陛下,再脫民女嗎......”
她沒打算老老實實脫衣服,她只是拖時間。
聞崇正把她拉近一點,她見他伸手就料到了這一出,一點應激反應都沒有,習武之人要克制自己的戒備是很難的,但她只是帶著柔若無骨的身子撞入他懷里,真的有點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脫我的就夠了,你的交給我來。”他確認了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兔子,水的像豆腐一樣一恰就哭,松開了她,用眼神示意她繼續。
她站了起來,吸了幾口氣克制住“害怕”,其實是有點瘆得慌,不過突然百川入海,直入先天。
她似乎鎮定下來了,又伸手到他胸前,小心翼翼分開中衣,露出半分麥色胸膛,入宮之時指甲都不許留,纖纖玉手上的指甲宛如月牙,藏在指后,指腹柔軟,接觸時引人遐思。
她的手突然往上,快若閃電,幾年之后,希夷聞名天下的殺招,右手寒桑劍抬起快若雷霆,劍勢宛若出云之龍,如今她用這雙手掐住了聞崇正的脖子。
聞崇正目光一冷,剛要反擊,面前之人先天真氣發揮到極致,卻用暌違心法壓制了所有外放的真氣,含而不露,沒有任何人能察覺,哪怕就在屋頂趴著聽也不可能聽到。
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將他完完全全壓制在椅子上。聞崇正心想,她真是個完美的殺手,到現在正隔絕他所有的空氣,一點點剝奪他的生命時,她還是沒有一點殺氣,還是頂著那張兔子一樣無害的臉,眼角還帶著剛剛的淚痕,只是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了。
她的戰栗、害怕一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柔弱的皮囊尚存,神色也沒有鋒銳,仿佛初夏看著荷塘游魚。
可她卻是在,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死自己。
他行樂之時大殿內不會有人,可大殿外,屋頂上全部都是一流到二流不等的高手,沒有人相信天下間有女人可以把他毫無還手之力的制服,哪怕是人間巔峰。
他的大腦已經響起了缺氧時的嗡鳴,喉間開始“嗬嗬”作響時,這個女人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的站在他面前發出令人面紅耳赤的嬌聲,掩蓋住了異常,掐斷了他最后一點生路。
在針落可聞的大殿里,他開始翻起白眼,瘋狂踢腿,可這個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求饒聲掩蓋住了所有的異常,她有把握即使護衛沖進來也殺了他,可她也可能走不出去了。
聞秩宇暫時沒法策應她,她想活下去,只能自己想辦法。
她入宮行刺,從來不是為了玉石俱焚。
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走向盡頭,掙扎也漸弱,她躬身到他耳畔,輕聲道:“抱歉了,陛下,下輩子記得換個癖好。”
人僵直了,有人說扼死是十分痛苦的死法,他死的很不安詳,但在希夷看來,死都是痛苦的。
她的醫術很高,沒人能在她面前詐死,他是真的死了,但她還是扭斷了他的脖子,抽出天子佩劍,割了他的喉,扎進他的心口。
希夷擦了擦自己的手,暌違堂輕功可踏葉而行,踏江而行,但為了地方江湖大宗師,宮內一覽無遺,她足夠輕可以翻過高大的宮墻,卻不夠快,快到視為無法發現的神行術。即使是縮地成寸,對她而言也難如登天。
最好的方法,就是留在最危險的地方,等待混亂,混入后宮,然后順著宮池一路到南宮墻,出宮。
至少入宮之前,聞秩宇給了她地圖,這條路行不通,她也可以尋辦法出去,而且如今在京城的皇室兄弟就剩了聞秩宇,一旦聞崇正死訊傳出,他只有一個未出世的皇子,三歲的幼子不久前夭折了,妃子聽聞皇帝死訊動了胎氣,滑胎也是合情合理。
皇位舍他其誰呢?
而且閣老急召聞秩宇,他在宮里也不是吃白飯的,自有自己的門路,只要時機合適,他會幫自己躲過去。
還要當心聞秩宇過河拆橋,她想信任聞秩宇,信任那個說出“玄華雖只是閑散王爺,亦可保姑娘太平”的聞秩宇。
不過虞瑾瑜當年也很信任藍秋封,結果呢?
她也開始,滿心算計了啊。然而行非常之事,必要雙手沾滿血腥,除了自己誰也信不得。
希夷藏在梁上柱后,春宮里燭火早已熄滅,宮人悄悄入內來添,聞到了血腥味。
他借著燈火一抬頭,陛下倒在春床上,死不瞑目。
他剛要呼喊就被人打暈,扒下外衣,藏入后室,束發戴上太監帽,連滾帶爬的跑出去,邊跑邊打翻了油燈,大聲尖利的呼叫:“陛下遇刺駕崩啦!”
她叫得歇斯底里,捏著嗓子,然后撞到了門口侍立的太監們,一起滾下階梯,滾作一團,把他們每個都打昏了。
侍衛長大驚,立馬沖進去確認,而周遭的侍衛皆你看我我看你,火焰在門口燒著,燒了簾子,侍衛再去救火,沒有留意少了一個太監。
御林軍聽見警鐘聲已經開始集結,侍衛長沖出來厲喝道:“在場的人一個都不準動!把剛剛那個太監抓來!嚴加看守!立即去請閣老和丞相!”
“大人,少了一個!”侍衛喊道。
“對方武功極高,立即戒嚴,搜查宮內,尋到進宮的那個女子!”侍衛長喊道。“御林軍駐守城墻,一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開始搜宮!”
希夷比需要層層傳令的御林軍要快得多,在夜色之下,太監與刺客的轉換間,穿過御花園,從后宮經過,恰好聽見妃子對腹中的孩子低語,她騰躍而起,直上宮墻,她雖可做到,亦是極大消耗,掛在墻上沒有立即上去,聽見了下面御林軍的集結,她腰弓使力,兩腿一蹬直接翻過,躍到了另一側,下落時為了緩沖,鞋不可避免的摩擦在墻上,然當城墻上的禁軍察覺動靜,她已兔起鶻落,離開宮墻,脫掉太監外袍,穿著內里那身淡青色衣裝,消失在視線中。
聞秩宇在院內焦急等待,等來的是禁軍副統急匆匆趕來,請他入宮。
“刺客弒君,宮內亂作一團,閣老請您入宮!”
聞秩宇驚得站起身,他震驚的不是這句話,而是后面的一個人,他收起震驚之態,道:“本王知道了,即刻就入宮,岑將軍且門外等著,本王換上朝服,馬上就來。”
岑新不覺有異,陛下之死,這位江嵐王足有七成嫌疑,若猜得不錯,皇位這位必不會眼睜睜放過,需得交好,態度格外恭敬:“是,王爺。”
他轉身而出,經過院中桃樹沒能察覺任何異樣。
青衫的身影自桃樹之后而出,她還是那般的柔順,站在桃樹之畔,此時廣寒漸斜,露出濃云,清冷銀簾灑在她身上。
聞秩宇失笑著坐下了,道:“你甚至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就可輕易脫身。”
“不必勞煩王爺出手,自是最好,事情很順利。”她輕聲道。“王爺此時的性命全在自己手里了,以后離國也在您手里了,既然閑散王爺保不得我,那就請您成為一國之君吧。”
她垂首道。
聞秩宇聽見這一席話,激動得將她扶起,她雖皺眉,卻不至于退開,仍低垂著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道:“好,我定護你太平!好一個盡在我手,好一個一國之君,我做夢都沒想過,本我命尚不由我,今日便重獲新生。”
“謝上天,謝母妃,將你派到我身邊!”
她垂首輕聲道:“請您入宮吧。”
以色侍人,行刺君王,是她知道自己的優點在于何處,如今放低姿態抬聞秩宇一手,也不過是趁他此時感激尚在,鞏固關系。
“好!本王絕不會忘與你的約定!”他說完,嚴老取來朝服,他披上后,入宮去了。
“做娘娘,不比做射卿更實在嗎?要行非常之事,殺盡離國三途,姑娘吹吹枕旁風,憑著今晚之功,豈不比那危險重重萬夫所指的射卿更容易?”嚴老嘆了一口氣,對她說道。
“以色侍君,終不長久,嚴老看看如今的后宮,縱是有大皇子的蘭妃,在皇子死后,不也獨居幽宮,無人問津,而陛下,不,而先帝,還在尋歡作樂,最終死于我手。”她仍靜靜站著,此時,她的柔順皮囊仍在,身上已是冷峻之氣了。
“姑娘是不一樣的。”嚴老嘆了口氣,他不是真的害怕再出一個虞瑾瑜,而是不想看她再走虞瑾瑜的老路,他家小女性子剛毅,可惜過剛早折,希夷令他想起了小女兒,就多說了幾句。
“每一個入宮后,受著寵的女子,都是這么自以為的。”她把被風吹散的頭發撩到耳后。“我既然選了做射卿,就說明我想斷了這條路。”
嚴老嘆道:“我猜也是,只是姑娘,過剛易折啊。”
“折斷之前,我會把該辦的事情辦完。”她淡淡道。“多謝嚴老提醒了。”
“虞瑾瑜昔年十年射卿風華,我倒要看看自己能走多少年。”她道。
“唉!”嚴老嘆息著走了,道:“姑娘辛苦了,早些歇息吧,保重身體。”
她轉身前往客院,晚風輕拂帶起三千煩惱絲,婢女們備好浴水,她安頓好,熄燈入睡。
此事知道之人僅有寥寥數位,在侍女眼底,她還是那個,王爺撿回來的,可能是預備王妃的人。
多子巷內,燈火闌珊,佳人入眠。
深宮之內,妃子捂著肚子痛苦的叫起來,門外的侍女們忙著沖進去時,一人截然相反,把一個瓶子扔進了池中。
政事堂內,妃子滑胎的消息剛至,閣老與丞相對視一眼,這位最閑散的王爺,活得久,也笑得最好啊。
廣文四年夏末,離國太宗遇刺身亡,江嵐王繼位,次年改元太康。
聞秩宇繼位后,重啟射卿之位,震驚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