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上的天心草和向水渡,對希夷而言完全不是威脅,心口的傷口也不深,所以傷勢并不礙事,休息一日便上朝了。
東離自聞秩宇登基以來,似乎就沒有穩定過,不過好在北荒也大傷元氣,蔣斌忙于處理國內不像蔣惜年一樣急于對外,南泯自從被虞瑾瑜和藍秋封打下大半疆土就一蹶不振,新任國君,曾是久讓的陸嵇一直在養精蓄銳,但如果貿然對東離進軍,恐怕只會是自取滅亡。
也就因為這樣,東離再亂也沒有出過大差錯。
如今的當務之急反倒是處理先帝殘黨了,朝堂上折損了幾位大臣,如今暫時補了上去,秋試的官員對于東臨朝堂來說已是解不了燃眉之急,實在無法,只得再用薦官。
東極國滅后,春季選官自此都推遲到了秋季,代代如此。直至如今官員匱乏,才在春季時再度春選。
縱然希夷想改這薦官之制,聞秩宇想改,顯然如今實在太早,加上聞秩宇的位置雖然坐穩了,但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修養一段時間。
春天到了,東臨的雨水便多了起來。
希夷這段日子,需要操心的事情反而不多了,如今更需要操心的,是先帝殘黨一事。此事一直以來都是她心腹大患,只不過礙于種種原因一直受阻,而本來她是打算閑下來自己來查的,如今多了聞橫川幫忙,自然是如虎添翼。
查不到的話她多半是要上門去問祁晉,而且極有可能會吃閉門羹。
四月將至,桃花將盡,細雨朦朧中,帶著零星的已老桃花,希夷撐著一柄白鶴朝云的油紙傘,聞橫川就走在邊上,今日七言府和衛戍府,一同去了魚龍混雜的城南。
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對方既然這一次是借著戲班子混進來,比起上次的隱秘,線索和破綻已經多到難以掩飾,既然是兩府聯手,希夷說要親自去看看,聞橫川自然也就跟隨了。他手傷得不重,如今已經好了大半。
因為已經與聞秩宇說開,希夷心底也算一顆大石落地,不至于太避諱他了,聞橫川自橋南來,沒有打傘,雖然本就是朦朧細雨,但他料到希夷必然打傘,便不帶了。
希夷在約定處見到他時,便微微搖頭,把他那點小心思看在眼底,但他鐵手來接傘的時候,倒也把傘給他了。
雖是出門辦公,畢竟不是去衛戍府,希夷穿的是素白常服,聞橫川就沒見他穿過黑色以外的衣服,而且還是那身玄金王爺禮服,他鐵手舉著三尺白傘,對她低聲道:“你知我在想什么嗎?”
“我又不是你腹中蛔蟲。”希夷語氣淡然,籠著袖子,這兩人湊的組合,哪怕微雨時人流已少,見著他們的人都覺得見鬼了。
別說岐王不帶傘,按理說就是暴雨傾盆,他淋成落湯雞,射卿大人也不該管才是。
“這些看著我們的人必然覺得郎才女貌。”聞橫川無不得意的道,一有機會就要撩撥她。“你剛剛執傘,站在這橋中央,我想起了那什么詞曲?”
他清清嗓子,有模有樣吟道:“似曾是橋上輕雨傘開,你著一襲素白,回首千千對影燕徘徊。”
“可惜花雨已歇,你我也未曾無邪。”她淡淡說道。
“總會有那一日的吧。”聞橫川輕嘆道。
“未來如何,未來再說。”希夷回眸看向江心源,果有新燕北回,成雙入對,躲入檐下。“走吧。”
聞橫川舉著傘,與她一道下橋,往橋南去了。
他口中的郎才女貌,在別人看來,這兩人一起去做什么事,對付什么人,那那人定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
這戲班子說來也頗巧,顧清歌來京城買的忘憂班本來是個大班,只可惜老班主死后在兒子手中越來越不景氣,直到顧清歌接手買下,這才一下做了京城龍頭。而這戲班子只得屈居第二。
但顧清歌的戲班是三教九流都可以去聽戲的,這謠月班卻是專門唱給貴人聽的,所以還勉強和顧清歌井水不犯河水,上次除夕是因著顧清歌名氣大,聞秩宇才請的她。
“這一次,殘黨只怕損失慘重。”聞橫川對她道。
“若是成了,難道不是完全值得的嗎?那些人里,根本沒人打算活著出去。”希夷看著他,說道。若非聞橫川全力出手,結局已是截然不同,哪怕聞秩宇對他總是舉棋不定的“臣與不臣”感到不安,畢竟還是聞橫川出手救了自己。
“你當初刺殺聞崇正,也是做了這樣的準備?”他似笑非笑的問道。
“怎么可能?”希夷搖頭道。“那有什么意義?你看我像是那樣一定要以命相報的愚忠之人?”
“像。”聞橫川答得毫不猶豫。
他這是記仇了......希夷心下暗嘆,道:“那刺客畢竟是人間巔峰,毒也害不到我,我攔住她是拖延時間,以命相搏當然是因為對敵絕不能心存僥幸。”
古往今來多少人顧首顧尾反而敗死在別人劍下,那種情況下,往往只有搏命,才能幸免。
聞橫川隨她解釋,只是顯然沒聽進去。
“這次他們的確計劃詳盡,就差一點便成功,所以便不再顧忌。”不像獵場那一次,這一次但凡希夷趕來稍慢、聞橫川決心未下、東千騎救之不及三者缺一,聞秩宇都已經死了。“但失敗了,反而后患無窮。”
聞橫川點頭道:“所以,就給了你我調查的機會。”
希夷微微一笑,二人已至謠月班前,戲班早被封死,人也全部收押,但為防路上遭遇意外,而且上頭有些亂,便不敢亂移動,僅是里三層外三層的保護好,見二人來了,戚衍和東長鳴皆上前行禮。
兩家主子你來我往,壽辰時同宴,東長鳴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戚衍更是早就知道,所以共事的時候二人倒也沒提防太多,不像以前一樣半寸不讓,難得的齊心。
“還剩多少人?”希夷問道。
“都在,只是經過訊問,知情人似乎不多。”東長鳴回答道。“如何投蠱的方法也已經找到,是禁軍,也就是如今的大內離衛,有部分是與先帝征戰過的親兵。”
當時聞秩宇上任,岑新投靠,肯定不至于對禁軍下手,寒了人心,所以不論出身原職,一律改編為離衛,卻沒想到如今留下了禍患。
“問出蠱是從哪里來的了嗎?”
“是,其中一人招了,先帝七位結義兄妹中,一人出自南泯,排行第七,善用蠱。”
希夷點頭,對東長鳴道:“去把這件事散播出去,告訴天下,這第七人其實是南泯奸細,要亂我東離國,趁機入主。”
“高明。”聞橫川笑道。
她這不僅是讓這剩下的亂黨心底起了疙瘩,更是讓這群原本便是“亂臣賊子”的家伙們,扣上通敵賣國的帽子,如此陛下如何做,朝廷如何做,都是理所當然。
原本是先帝的弟兄,要殺聞秩宇,民間本有傳言聞秩宇繼位不當,又是靠女人坐穩皇位,這樣一出,矛盾轉移。啊!原來對方不是什么兄弟情深,是通敵叛國!
“他們做的本就是損我東離利了他國的勾當,亂臣賊子,死不足惜。為了所謂私情,置我國百姓于不顧,讓我國受兵燹之苦,這是義?”希夷問他。
“你倒是真的完全把自己當做了離國射卿。”聞橫川搖頭嘆道。
“我不是嗎?在其位謀其政,我是東離射卿,只為我東離考慮。”希夷回答他,“其實我一開始做的事,都只是鞏固權勢,后來我才發現,我是射卿。”
“這沒什么不好。”聞橫川笑道。“有此射卿,東離之幸,皇兄之幸。”
射卿可以是聞秩宇之幸,是東離百姓之幸,是東離江山之幸,唯獨不會是他之幸。
真是有些嘲諷,聞秩宇和他分別得了希夷的某一面,卻又都不滿足。
希夷抬眸看他,這個岐王雖然心思難測,心懷叵測,但他好幾次做的決定,都足以看出自己對他有多大影響,不說他如此動搖,定然是因為自己的。
“也不要我來干活,你也做點實事。”希夷對他道,微微笑著。“以后我大概都不想管了。”
“也不必你管。”聞橫川也釋然的笑了,這射卿也存在不了多久了,大離江山逐漸穩固,射卿這個非常之人,的確該消失了。“外頭的事,都有我管。”
東長鳴和戚衍眼觀鼻鼻觀心都只當沒聽見,戚衍有些慘,又被暴曬一通,但東長鳴已是內定了媳婦兒的人,自然酸不了,只是笑笑。
戚衍看見東長鳴這個武人憨厚甜甜一笑,再想想今日雖然冷著臉但走路帶風、不久前完婚的東千騎,木訥的臉更加木了。
聞橫川倒也的確接下了公務,安排人去給離衛查底,再安排人散步流言,讓人在市井中引導輿論,讓文人寫文批判,痛斥那些亂臣賊子陷東離于危難,棄百姓不顧,民間自然群情激奮,傳至天下,但凡見著人像是逆黨,就要上各地七言府和衛戍府舉報。
比之希夷當時費財費力追擊三途不知省下多少事,這波下來不僅殘黨,三途甚至止虛都意外抖出來不少,當然這已是后話。
聞橫川安排完也不干實事,反正都已經安排完了,忙著下班,道:“正是杏花微雨時,春色將盡,要不要與我去西山游湖?”
他們的事,聞秩宇那里暗路既然已經過了,如今明里如何,再也不用顧忌,百官如何想,那是百官的事了,他們盡管猜這天氣是不是又要變了,掉的頭發又不是他的!
......
金水游船來來往往,這艘逆流而上,向西而去。
“你尤其喜歡站在船頭。”聞橫川笑道。
“船頭好啊。”希夷答道。“看著船身如劍分開水面,總覺得直掛云帆,前路無阻。”
“你那日在風華樓彈過一曲月滿江,有沒有興趣再彈一曲?”聞橫川這回雇的是兩層大船了,他擺手讓侍從捧著桌案木琴上前擺在甲板上,希夷微微一笑,掀起衣擺走到案前跪坐,面對金水,素手一撥,琴音響起,這次沒彈月滿江了。
她此次彈了首《采薇》,昔年代高祖與英禾將軍興師北伐納爾戈,聯袂大挫八帳,一路高歌《采薇》,這也算是世間名曲了。
這歌據說也是代高祖與英禾將軍定情之歌,正是高祖與將軍打得草原后繼無力,才有太祖剿滅八帳壯舉。
聞橫川坐在邊上,飲酒聽琴,想必要回岐地,便是最近的事了,如今四月好時節,柳湖邊是柳絮紛飛,所以聞橫川才領著希夷順水而上,去游西山柳湖。
到了柳湖聞橫川便讓船停到渡口,拉她下船去柳堤上,草已沒過腳掌,帶著清香。柳條隨春風滌蕩,幾枝已長出白絮,巨大的柳湖印著碧藍的天,中間點綴著些許白云,新雁劃過湖面,希夷反握住他的鐵手,眼底只余此景。
“柳湖春曉,飛雪皆是人間極景,秋日對面的西山有漫山紅楓,夏日里柳絮紛飛,一年四季這里都是極好看的。”聞橫川輕聲道。“我娘說的。”
“可惜飛雪或是霜紅,你我二人恐怕不一定能看到了。”希夷笑道。
聞橫川笑了,倒是難得不覺得遺憾,畢竟若二人看不到,只怕是要回岐地去了,他問道:“你喜歡哪個季節?”
希夷沒有遲疑的回答:“春。”
但是嘆息道:“可春啊,終躲不過秋一場。”
她對于秋天,只有不好的回憶。
聞橫川尚未開口勸慰,她輕輕伸手攬著自己的腰:“有你在,哪個季節都是好的。”
若是日后失了他,就是萬物復蘇萬般春景,只怕也是落葉無數,悲傷寂寥。
她也有過不安心,有過害怕,有過一瞬間怕自己真的錯付了人,但也不曾要聞橫川做一點保障。她已做了選擇,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了,不若相信自己一次,也把這唯一一次的信任交給他。
聞橫川攬住她的腰,另一手撫著她的背,下巴抵在她頭上,沒有說話,她看不見的地方,神情格外柔和,目光盡是溫情。
抓住這個當世天下第一射卿的心,不過如此簡單。
柳湖邊不是他們開的,如今又是春時來玩的人雖不多卻也不少,他二人自畫舫下來便惹人注意了,此時此舉毫不避諱不外乎昭告天下二人如今的關系了。
所以整個東臨都炸開了鍋,蓋因他二人演的太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時候好上的?
龍椅上那位,該怎么想?
可這兩人既然敢這么做,不再遮遮掩掩,應該是不怕龍椅上那位的態度了?還是那位早就知曉了?
得知消息,好些人差點撓禿了頭,但這與他們沒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