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這風華樓花香滿溢,岐王已忘了這蘭香?”她盈盈款款,聞橫川笑道:“豈敢!豈敢!”
“都出去。”他對其他人道,竟然把風少琦也趕走了。
風少琦抱著琵琶,也未曾有過一絲不甘,轉身走了,這樣那兩位“豺狼”也只能走了,希夷這才站起身來,看向四周,芬香濃郁,加之紅帳暖床,似笑非笑,這倒是她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到一旁椅子坐下,不理他了。
“嘿嘿。”聞橫川訕笑,“子衿~”
“我看你是挺快活的。”她輕掩鼻尖嗅不慣花香,靠在椅子上,聞橫川端茶倒水一氣呵成,見她皺著眉頭道:“看來岐王與我還是有不同的,至少這味我實在是聞不慣。”
“我也聞不慣。”聞橫川笑道,輕聲哄她,“你看我剛剛哪有半點出格嘛!見著與你像的,我還特地趕了走!”
“莫不是我這母大蟲一只便讓你懼得慌了,再來一只你怕死?”她似笑非笑。
“哪里!怎么就女裝進來了?要是讓人看著了,我也要吃酸了。”知道她是借題發揮他也趕緊換個話題。
“我好看。”希夷抵著額頭,靠在桌上。“偏要給人看。”
“嗯!我在看!”聞橫川笑瞇瞇的道,不過她真要這么突擊也估計就這么一遭了,希夷湊近一些,聞橫川背一僵,卻見她只是在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為了屏蔽室內的干擾把鼻子都貼了上去。
“啊,新衣啊,還真是來了配得上的地方,染了味道呢。”希夷冷笑道,站起身來:“你晚上敢來,我便抓‘刺客’了!”
聞橫川忙拉住往外走的希夷,把她揉進懷里:“下次我來一定換衣服。”
“下次。”她冷笑道。“干我何事!”
哪怕知道他是必須這樣掩人耳目,她還是妒火中燒,妒得就快氣死了,聞橫川拼命蹭她,道:“染了不好的味道,你再給我染回來,染回來吧。”
“起開!”希夷耐不住癢,聞橫川知她哪里最怕止不住撩撥她,惹她亂拱,拱著拱著,門被推開了,是聞橫川平常尋歡作樂玩得好的紈绔子弟,見他目光陰寒要殺人的神情,不由把門關了又開一遍,聞易怎么變這樣了?是不是他開錯門了?
希夷早把他推開,就算不是自己的臉在這種地方窩在一個男人懷里不羞死她才怪,聞橫川走出去要把他扔下樓去,希夷出聲制止。
他這一鬧事情就大了,自己會太惹眼。
于是聞橫川冷聲道:“你尋風姑娘去。”把門拍上了。
“我要走了。”希夷整理衣服,這地方魚龍混雜真不是久留之地,聞橫川當然不能一來就走,立馬抓住她:“你一走,我哪是來尋歡作樂,是來上刑的啊。”
“是,群芳作伴看得見摸不了吃不得,的確是酷刑。”希夷冷哼道,拿起斗笠,往外走了。“你慢慢上刑吧。”
聞橫川嘆了口氣,問她:“你我還要如此多久。”
連自己都做不得,連愛著誰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連見面都得私會,近乎偷情。
連心愛的男人都只能把他推進煙花柳巷;連心愛的女人都只能讓她無名無分,白受委屈和怨氣。
她有氣吃酸是應該的,因為她在外連多給自己心愛之人片刻目光都不行,縱是想笑哪怕咬破唇也不可露,任何女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在他身邊依偎,唯獨自己不行。
“誰知道呢。”希夷淡淡道。拿起斗笠,看向窗外的繁華帝都,道:“或許還要一段時間。”
或許蒼天都不許他們廝守,又降下什么殘酷命運將二人永遠拆散。
“子衿。”聞橫川低聲喚道。
她轉身一笑,恬淡幽靜,似乎是不鬧別扭了,如此笑容令聞橫川心中更加愧疚,他道:“會有那天的。”
“我等著。”反手戴上紫紗斗笠,她輕笑道,轉身出去了。
等她走到晴空之下,帶著這一身偽裝站在日光間,難言的悲涼涌上心頭。她不僅要用著假名字,用著真身做假身,連面孔如今都有了三副。
出了風華樓她便隨手把斗笠丟了,走在日光下走去金水橋散散心,遠處一個白衣冷峻的男子看見她,走過來試探的低聲問道:“先生?”
她分明不是原貌,盡管符舟見過,希夷否認了,她退后一步行禮,輕聲道:“公子認錯了人。”
此時倒是她原音而非射卿一貫聲線,符舟有些懊惱,笑著傳音入密道:“三月十六,十里長亭,午時二刻,恭候。”
十里長亭啊,東臨以西過了柳湖十里,自古折柳送別的長亭。
它本在城東,后來付之一炬,又在西邊建了一座。
他似乎真的認錯了人,那話也僅是隨意一說,微微拱手致歉,告辭了。
她目光晦澀,心想日后便裝出門,最好別穿紫衣。
晚上聞橫川沒有來,希夷坐在窗邊等了很久,直至午夜。若言都有些不習慣了,聞橫川好似融入了射卿府,他不來時看大人煢煢守空房,竟也看出一分閨怨來。
慶幸的是大人關了窗,熄燈入眠了。
不幸的也是如此。
大人已鮮活了許多,她還是不能隨心所欲,還是要逼自己做個射卿,射卿不能習慣于等一個男人,不能習慣他的存在。
......
三月十五,桃花節。
這一日所有的東國女子,不論是成婚還是未婚,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只是這射卿還是老樣子,神色淡淡立于朝上,等下了朝后她卻換了青白衣裙,墜上繁復的飾帶,戴上那曾在西瑜寒桑頭飾熠熠生輝的月光石頭飾,若言替她穿戴好,她道:“今日給你批假了,不回來都沒事,東長鳴申時三刻會在金水橋。”
見若言紅著臉,她摘下人皮面具,親自描眉點唇,邊上放著白紅狐面,用的是顏料涂好的沉香木,這是聞橫川送來的,他那兒應該還有一面,是配對的。
有了婚配的男女,男方會準備一套的面具,贈一副給女方,不約時間,不約地點,上街去尋,意為“宿命姻緣”。
當然實在找不到肯定會在黃昏時到金水橋去,意為“便是無緣也要逆水行舟”。
雖然面具款式難免有所重復,昔年有過的美麗誤會倒也不少入了戲,盡管如此,這等“姻緣誤”的節日還是讓東國男女趨之若鶩。
希夷細細戴上面具,從容站起,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是自己最真實的面目,這就是喻子衿,她要上街去尋“宿命姻緣”,要去“逆水行舟”了。
若言悄然走了,去做她該做的了,若言羞歸羞,凡事卻比起希夷這等心軟之人更加決斷,她能給希夷分析每一件事的利弊,卻也能放手讓希夷去飛蛾撲火,她很清醒,但也心中有情。
希夷從東府后暗巷繞出,匯入人潮,手提燈籠,此風俗意為“女子執燈撥開迷霧,去尋佳人良緣”。
男子則手執帶花的桃枝,一旦兩兩相遇,男子便接過女子手中之燈,意為“遮風擋雨,照亮前路”,女子則接過男子贈與的桃枝,意為“為君執桃夭,灼灼其華,宜君室宜家。”
只可惜她看著浩蕩人流,男男女女,如今多半是男子成群,女子成群正在結伴尋人,她孤身一人,有些奇怪了。
“子衿。”有人在身后傳音喚道,突然攬住她腰肢從后面抱上來,是顧清歌的聲音,她低聲道:“我有那么好認?”
“你這身蘭花味隔了老遠都能聞見。”顧清歌笑道,其實好認不過是她頭飾太貴,自己又是親眼見過的自然惹眼,更何況她柔順之時,見過的人都不會忘。
她撈起希夷發尾晃了幾下,那銀簾和鈴鐺一道響了,她掙開顧清歌,低聲問道:“你怎么沒帶書兒?”
千古奇觀。
“書兒與子墨兩個人去玩了,有止虛護衛跟著,不必多管。”她嘿嘿笑道,明顯是有意思讓兩個孩子好好相處。“況且我自有孕以后,再也沒快活過,你今日是不是約了那狐貍?趁你還沒被拐走,我先陪你玩玩。”
希夷不曾有過什么閨中密友,一開始僅是因顧清歌孤身帶女才有了結交之意,畢竟她一人獨立也是真的不容易,后來才對上胃口真的吃開了,顧清歌攬著她的手臂,把她往鬧市里推。
邊走邊是鈴鐺脆響,顧清歌似笑非笑,道:“你這人真動起心來,倒還真是不一般。我就好奇了,你平常跟塊冰一樣,怎么遇著這事兒就這么懂。”
希夷被她挽著,淡淡道:“有時總是這樣,心之所動,便奮不顧身了。”
顧清歌手一僵,對她苦笑道:“希望你不要所托非人。”
雖然隔著那張面具看不清她神色,眼神倒是苦澀無比,她盯著顧清歌,輕聲道:“我是很佩服你的,若真看走了眼,我怕自己遠不如你那般瀟灑。”
“那我還是希望你別有機會像我一樣瀟灑了。”顧清歌悵然一笑。“沒事,要是真有那一天,你我雙劍合璧,殺遍天下負心漢,效仿百年前那什么玉女宮,做個開山鼻祖。”
知道她是在說笑,希夷便承情認了這個不好笑的笑話,終是問她:“那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很不羈的人,他寵你時,仿佛能把天星摘下來給你。”顧清歌輕聲道。“也就不羈到,那時我除了他名姓,什么也不知道。當時初出茅廬闖蕩江湖,戲文看多了還真以為會有什么神雕俠侶,一見鐘情。”
“可見你當時看戲文不怎么看《半生執》或是《紫陌謠》,《洛陽夜雨》。”希夷笑道。
其實這世間如此的女子已是太少,不外乎希夷與顧清歌都是絕頂高手,一身傲氣罷了。她們的心總裝不下更多的人。
希夷走到街邊,挑了個花簪,轉手往她頭上比了一下,顧清歌已是成熟女子,往日便不乏打扮的,比起希夷也大了幾歲,由著她比倒也不羞,與她這帶著江湖氣的射卿一道,似能記起打馬江南意氣風發的年少輕狂。
“要的話我買了。”身后有男人的聲音,卻不是聞橫川,希夷皺眉覺得耳熟,只見顧清歌羞惱問道:“你怎在這!”
希夷怎也想不出誰能與顧清歌如此攀談,對方戴著個豬臉,半晌終究靈光乍現想起了那人,是沈曇之啊!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把顧清歌抓著的膀子抽出來,簪子塞給她,轉身走了。
沈曇之輕笑一聲,傳音道:“曇之見過了岐王,向南去金水橋了。”
希夷也不知聽沒聽見,也不在乎他二人要干什么,沈曇之溫文爾雅,戴了個豬頭面具,這兩個女的極其好尋,他的豬面粉嫩,蓄著儒雅的眼眸看著顧清歌掏銀子付賬,顧清歌看見他的面具,“撲哧”一聲笑了。
粉豬如何與顧清歌的青鳥相配?
可他的青衫便是如此溫文,縱是豬也是好看不臟的豬。
“先生一笑,讓曇之想起昔年江南那個威名赫赫的青欠女俠。”沈曇之笑道,顧清歌彼時成名時父親尚在,年少輕狂壓根不想在止虛多留,何況上頭還有幾位哥哥,只可惜有些喜歡舞文弄墨,有些英年早逝,顧家當家反落到了小女兒手上。
“青欠女俠從前打馬江南,今日在茂陵論劍,明日便可隨南水之下,蘇杭品茗,如風過境,灑脫不羈,所到之處,盡負俠名。”
“沈先生也是江南人?”沈家足跡遍天下,他從不提起過往,誰知道他以前是哪人,沈曇之一笑:“早年也在江南游歷,后來才去了渝州分舵,自家兄之事后臨危受命回了江南總舵,只可惜先生早已不是青欠,也不做清歌了。”
“怎會留心青欠?”她淡笑道。
“初時見面自是美色所迷,青欠鮮衣怒馬,如百里蓮花盛放。”沈曇之從袖中取了一朵蓮花,他細心培育,竟使夏荷春放。“后行醫各處,遇見個被打掉半條命的悍匪,出手一救,問是誰傷的,答是青欠,問為何能活,還是答青欠手下留情。”
“我從未見過秦淮四兇寨中,在外兇名惡名無數之人,會對一個女子彎腰拜服,聽聞一個清晨,百里荷香隨山風而來,一女子白衣仗劍,一人挑一寨。”沈曇之輕聲笑著,捧著那荷花給她,“青欠就像這荷花一般。”
他指著天上的桃花瓣,紛揚灑落,滿城花開,遍地花雨,輕聲溫文:“不需何人為青帝,便可賽過滿城春色,空谷幽蘭,丁香素艷,報與桃花一處開。”
顧清歌接了那荷花,客套輕笑道:“沈先生很會說話。”
沈曇之微微笑著,知曉她情殤至深,恐難以輕信他人,但是無妨,自己已追了青欠如此多年,如今都已同院而居,朝夕相伴,再等十年又有何妨?
他輕聲一笑,避開了風光霽月,在她邊上半臂之距道:“曇之愚笨,也沒幾位舊友,獨先生與希夷可稱友人,今日若先生不棄,曇之想請先生陪我走走,就當是曇之厚顏無恥以請了。”
顧清歌嘆了一聲,縱使無心,也全了他的癡苦,若他真是為情所困,不妨給他一個不過界的、君子之夜,而剛剛一直隱著淚花不忍抬起的眸剛要對視允諾,見了他豬面,又想到剛剛那些話是他戴著此面具所說,不由得微微一愣,把臉埋去一邊偷笑。
沈曇之似乎略微苦惱,對她道:“出來的匆忙隨意找了個面具,先生若不想今日整晚都看見曇之就笑,說點正經話都沒法對視一眼,不如替曇之挑副新面具如何?”
顧清歌微微頷首,與他一道去了個面具攤子,看了一陣,挑了一個白鹿面具,問道:“這個你可喜歡?”
沈曇之不答,把手按在豬面上取下,露出清雋不凡的秀顏,若非沒拿著桃枝而且身邊有女伴,周遭姑娘們早已心動連連,上前糾纏了。
桃花節有規矩,不帶桃枝或是不打燈籠的男子和女子是不可以打攪的,說明對方無心參與。
沈曇之把那白鹿面具戴上,顧清歌微微一笑,道:“很適合你。”
“多謝。”沈曇之輕聲謝她面具,謝她這句贊嘆,止虛三堂,顧氏弦歌堂以青鳥為徽,沈氏百草堂以白澤為徽,律氏戒律堂以麒麟為徽,她見白鹿,睹物思及白澤,便挑給了他。
沈曇之或許有些毛病,至少在顧清歌那兒,是真的君子。
他把偏激之處放在藥理上,把自己所有的好處留給了顧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