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燈光昏暗，淺白睡裙的女人慵懶地窩在沙發里。大腿上的筆記本屏幕發著光。躺在她手邊的是半拆封的薯片袋和罐裝可樂。

張木子的手抖了抖，炫彩的電腦屏幕陡然轉成一片漆黑，灰暗的“戰斗失敗”四個大字浮現，伴隨著哀怨凄涼的鋼琴曲和聊天頻道里一大片鬼哭狼嚎。

她抓著鼠標的手青筋暴起，冷笑一聲，抓起身邊的可樂瓶仰頭猛灌，好似奔赴戰場的將軍痛飲烈酒，眼中殺氣四溢。

退出對局，關閉結算界面，打開聊天公屏，然后熟練地敲出一排大大問號，緊隨其后的是鮮紅的“菜”字，一氣呵成。

雖然剛剛那波boss討伐戰的團滅如此迅速突然，張木子仍舊飛快地反應過來，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傲然立于山巔，橫眉冷對戰友。

她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朝嘴里扔了塊薯片咔嚓咔嚓。然后掃了一眼聊天記錄。

【世界第一可愛】：菜（大怒）

【櫻花紛舞之時】：菜（冷笑）

【伏特加噸噸噸】：菜（嫌棄）

【姨媽保佑不掛科】：喂，為什么你們甩鍋這么熟練啊！說別人菜什么的……明明你們自己也沒躲開boss終結技吧！

張木子頓時眼前一亮，暗自叫好，心想等的就是你。在眾人集體甩鍋的時候傻傻跳出來，我不用鍵盤教育一下你都對不起你的單純！

她來了精神，劈里啪啦敲鍵盤。

【可樂倉鼠小姐】：哈，我記得第一個被boss踩死的就是你吧。

【姨媽保佑不掛科】：你！！那是本小姐好心好意去扶你起來！結果BOSS沖過來的時候你竟然還拿我當人體盾牌！而且，而且這不是你隨意貶低人的理由！只要多加練習，游戲什么的……我一定也會變得超強！

她居然認真地回復我了？張木子撓頭。還努力就一定能變得超強……喂喂你是哪來的熱血漫畫主角吧！中二之魂溢出屏幕了好么！

張木子當時就有點震驚，暗想現在還有這么純潔天真缺心眼的孩子？

難道說打打網游懟懟人，這么快樂且理所當然的事還需要理由？這孩子三觀奇正無比……前半生是活得多么陽光燦爛風調雨順？

她挑了挑眉，點開了這小可愛的頭像——一張大白胖貓的蠢蠢的笑臉。

【用戶ID：姨媽保佑不掛科】

*該用戶已通過實名認證

【認證身份：（注：同級或高級“天命”權限擁有者可見）】

【圣芙蕾雅學園在讀生，“天命”極東支部第五小隊B級女武神】

張木子倒吸一口涼氣，暗道恐怖如斯。圣芙蕾雅？那所人工島上的女武神學園已經墮落到如此地步了？招生標準這么饑渴不已擇人而噬了？

雖然早就聽說那所極東的學園學制寬松，學生福利待遇超好，幸福指數在天命眾多分部高居榜首，年度預算額傲視群雄、睥睨天下……

也難怪會培養出如此，嗯，單純的孩子。

不過還沒等張木子在心里暗暗比較完，各大分部的年終預算撥款額，聊天頻道又滴滴滴響起了。

【姨媽保佑不掛科】：你，你竟然也是天命內部人員？而且權限……居然比我還高？！

很明顯對面的女孩憤慨之下也點開了張木子的頭像，不過理所當然的，系統用“權限不足”的電子音無情地拒絕了女孩的查探。

【天命】，一個龐大無比的世界級規模的組織。秩序井然森嚴。除了負責正面作戰的名為“女武神”的強大個體，“天命”組織當然也擁有龐大的執行團隊、科研團隊等等。

所有天命成員都在“天命內網”上擁有獨一無二的身份標識碼，身份碼也對應著D—S五個權限等級。不過女武神卻由于數量的稀少和身份特殊性，往往擁有超越自身等級的權限級別。例如對面的女孩雖然是剛剛才擁有出戰資格的B級新人女武神，在天命的內網認證上卻大概擁有著A-到A+的權限級別，這已經勉強算是天命高層人員。

而張木子的權限等級竟然還要超過這，也就是說，她如果不是S級核心執行官或大科研者，那就是強大又罕見的A級女武神。

至于S級，那當然是不用考慮的可能，要知道整個天命所有分部，明面上也才只有三位S級女武神。她們每一個都具備單獨抗衡滅世級別威脅的可怕力量，在世人眼中只怕與神明也無異了。

這種人物怎么可能和屏幕對面那個毫無責任感，而且甩鍋無比熟練的混蛋有半毛錢關系？

當然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就是這款游戲本身了。

《吼姆大冒險》，這個宛如低齡兒童益智桌游的名字其實是一款風靡全世界的角色扮演向游戲大作。玩家可以任意地定義角色模板，在自由度高到不可思議的大陸舞臺上隨意冒險，玩法多樣，樂趣無窮。

就是肝度有一點點點點高。

其實它在天命內網上還有個嚴肅向的名字——女武神模擬作戰實時對抗系統。

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武神以及預備役成員，都在這款游戲上有著唯一認證的注冊賬號。而宛如神明般的三位S級巨佬，自從她們的賬號id暴露出來，留言板以及訪客空間已然充斥著朝圣的虔誠足跡……和求交往求包養的告白樓。

【姨媽保佑不掛科】：這么高的權限……難道你是執行部的人？還是注冊大學者？總不會是A級女武神吧？可是學園的A級我都有好好記住啊？難道你來自其它分部？北美？歐洲？中國？

【可樂倉鼠小姐】：不，我只是條窩在陰暗角落混吃等死的咸魚罷了。

張木子抬頭看了眼四周，外賣餐盒堆在墻角，被蠻力撕開的快遞包裝零零落落撒在床上。正是夜間，窗簾拉的嚴實，沒半點燈光星光月光能逃竄進來，半個月前敞亮素雅的小小公寓間，現在閉塞陰暗的簡直能讓幽閉癥患者發狂。

張木子滿意地點點頭，仰倒在沙發上，伸直雙手打了個舒服的哈欠，順便舔掉了嘴角的薯片殘渣。

【姨媽保佑不掛科】：……為什么我總有一種跟墮落肥宅聊天的錯覺？！你的生活態度就不能積極一些嘛！哼哼，當然了，本小姐可是立志成為S級女武神的天才，我的野心一般人理解不了也正常啦。

張木子撫住額頭。

這過分昂揚自信的話語是一道燦爛到刺眼的陽光，讓甘于墮落的黑暗生物全身上下都發出了被曝曬的滋滋聲。

張木子覺得自己像一條被擺上鐵板灼烤的咸魚。

【可樂倉鼠小姐】：呦，小姑娘很厲害嘛？不過看你的名字，喂等等，你不會在學院里還經常掛科吧？

對面忽然沉默了。好似小孩得意炫耀的泡泡糖在小伙伴面前砰的炸開，糊了自己滿臉的同時，也讓場面一度陷入尷尬的安靜。

張木子抽抽嘴角，心說孩子就算我猜中了你也不能就這樣不出聲默認吧！

不過她手上卻沒停，鍵盤聲噼啪作響。

【可樂倉鼠小姐】：不是吧！難道我猜中了？不可能不可能，B級女武神理論考試都能掛科？這是哪里來的單細胞生物嘛？！

【姨媽保佑不掛科】：啰嗦！女，女武神的事，能叫掛科嗎？！

……所以這個笨蛋就這樣承認了啊！張木子好像看到了屏幕對面的女孩滿臉羞紅的惱怒模樣。她扳了扳手指，欣慰地笑了。

【可樂倉鼠小姐】：你好啊，草履蟲。

【姨媽保佑不掛科】：不許這么說啊你！我，我實戰考試可是年級第二！只比班長稍微差了一點點……

【可樂倉鼠小姐】：你好啊，戰斗力強大的草履蟲。

【姨媽保佑不掛科】：我，我們家族的人不需要什么亂七八糟的知識理論！只要有一腔熱血，什么困難都可以打敗的！

【可樂倉鼠小姐】：你好，戰斗力強大的熱血家族草履蟲。

【姨媽保佑不掛科】：你你你！！一直嘲諷別人什么的……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前輩啊！！

前輩？張木子嘴角的笑容突然有些凝固，她窩在沙發里扭動下身子，有些發愣，手指下意識的敲打起空格鍵。

等等，這真是，那么熟悉而陌生的稱呼。

熟悉，是因為那個軟軟糯糯的嗓音好像還在耳邊回蕩著，說陌生，恐怕是因為過去了太久。

回憶是年久失修的水閘，總是波瀾不驚，卻往往在不經意的抬眼中轟然洞開，波濤萬頃。

張木子想起女孩在病床上的微笑，笑臉蒼白。而她怒氣沖沖扔下薰衣草花束和水果籃，惡狼一樣撲在白衣女孩身上，狠狠地揉捏她嬰兒肥的臉蛋，大聲質問她讓自己受傷的理由。

女孩軟軟地掙扎，一邊笑著喊痛痛痛，一邊讓張木子放手。然后女孩用小手揉了揉眼角，聲音一如既往的淺淡溫柔。她問了個奇怪的問題，說木子你看過霹靂布袋戲嘛?

張木子懵了一臉，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給了她小腦袋一巴掌讓她別轉移話題。

女孩就縮了縮腦袋，笑得很開心，說木子，你知道霹靂中的一個主角有很神奇的能力嗎？每次武林動亂出現新的大反派，力不能敵的主角總要找上一位位退隱江湖的大佬幫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尊敬地喊他們前輩請他們出山。可不知道為什么，不管大佬們多強多牛，被喊前輩的人永遠難逃一死，從來以悲劇落幕。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前輩咒啊。

然后張木子就伸手拉扯她手感極好的小圓臉，兇神惡煞地說讓你別轉移話題你聽不懂嘛。

可這一次女孩沒笑也沒喊痛，她只是輕輕地拍開木子的手，小臉認真，說放心吧木子，你是隊長，是我的前輩，而我就是那個命硬的主角，怎么受傷都死不了的，因為我對你下了惡毒的前輩咒啊。

女孩沖著木子眨眨眼，陽光在病房潔白的瓷磚地面上拖出優美的半圓。空氣里隱約彌漫著紫色薰衣草的清香。

您可要認真小心地活下去哦，前輩。在這個崩壞的世界。女孩低聲地呢喃，捧過張木子的臉。

她用白潔的額頭抵住張木子的額頭，輕輕撫摸她柔順的披肩短發。那過分明亮的雙眼讓張木子心頭微顫，尷尬地側過了頭。

歲月靜好，窗外的老樹滿臉春意盎然，連飛過的鳥都顯得很大只。

不過現在想來真是謊話連篇呢，那個鬼丫頭。張木子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托著腦袋發呆。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真有什么前輩咒好像也不錯啊，那樣只要我這個前輩努力不退場落幕，你這個笨蛋主角大概可以一直留在舞臺上取悅觀眾嘍。

只可惜人生從來不是布袋戲。循著劇本念臺詞，在操偶師手里翩翩起舞。

張木子揉了揉微微發痛的腦袋，打字板上的一句“你這笨蛋死小孩”卻始終沒敲下回車發送出去。

她有些出神地一下一下按著退格鍵，想隨便胡說八道點什么應付過去。然而窗外忽然亮起燈光，一道劃破長夜的刺耳鳴笛差點把她驚得滾下沙發。

警鐘長鳴，急促高昂，那明顯是帶著警示與危險意味的巨型感嘆號，響徹在長空市的夜空。

哪怕不懂其含義，這也是一種旨在刺激神經、激發你腎上腺素的音波信號。它幾乎是緊貼著你的臉，對著你的耳朵大吼危險危險，恨不得將它的恐懼與掙扎拼命揉碎然后塞進你的腦袋。

“什什什，什么東西？”張木子愣神了半秒，第一反應是低頭掏手機，然后她猛地怔住，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向窗戶，途中踢翻了兩個泡面碗和半罐速溶咖啡。

她將厚實的窗簾“嘩”地一聲拉開，躍入眼前的是夜雨連綿，和灼燒世界的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