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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0評論第1章 曼姝沙華
晨曦將破,天水混沌于一線之間。
青鸞立在船頭的漆黑中,江風撩起她的長發,臂間畫帛輕盈飄逸,身姿卻蔚然不動,亦如她眸間不變的那一抹淡然。
數日前自南海郡上船,從海面的巨浪滔天,到江水的瀝瀝微波,入了內河之后,更是風平浪靜。
總記得出南海郡之后,明媚蔚藍的天空下,那些展翅飛翔的海鳥。
那日臨行,掌珠對她說:“但凡你去過的地方,見過的美景,飲過的佳釀,都要記得,在夢里告訴我。”
蕭統對她說:“這一生我別無他法,這世間我來過,深愛過,努力過......可我最終掙不脫。青鸞,你要去你想去的地方,過你想過的生活。我,很高興。”
彼時,以為那是此生的訣別,她告別所愛,亦揮別仇恨。至此從容、放下,義無反顧的走向自由的遠方。
但原來,那一場訣別才是命運渦旋的開始儀式。
“大人,大船已日夜兼程,照算今日午后,便能抵達京城。”
她點點頭,仰頭凝視著頭頂漆黑的天際,一動不動。
直到第一縷晨光,刺破深厚的云層,光似劍,灑入人間四海萬丈華光。
正屋里光影昏暗,窗紗幔帳都遮擋的嚴嚴實實,沉水香的氣息與過分的靜謐交融之后,進門就讓人心中一窒。
掌珠躺在層層紗簾錦繡之中,已瘦得不成人樣。青鸞伸手探脈,金萱在身側低沉哽咽道:“如今都是晝夜顛倒,到夜間主子總是夢魘,驚叫。屋子里要點許多的燭火,每一處都要照亮著,奴婢每夜都在屋里守著伺候。折騰到早上才昏昏沉沉的睡,可主子吃的太少,奴婢想什么法子都不管用。”
青鸞緩緩的松開那只瘦骨伶仃的手腕,她滿心寒氣徹骨,片刻之后化作滿滿的殺氣。
掌珠是皇帝親封的湘東王妃,敢凌辱她的歹人自然不會是尋常人。可無論是誰,她都會找出來。
然后,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那日的情形,你出來再跟我說一遍。”
金萱嚼著淚點頭,轉身看見門口被人押進來跪地無聲無息的迦南。
她微微張嘴,青鸞也見到了。
青鸞素來果斷,讓她最后給掌珠辭別,也算全了這十幾年的主仆情分。
迦南朝掌珠行完大禮之后,才道:“奴婢對不起主子,對不起徐家。也對不起您——”
青鸞不想聽,揮手讓她去,迦南卻道:“您一定要保全主子,否則您也對不起她。”
這話讓人燥火,挑破心頭積滿陳年老血的一塊舊疤。
青鸞沒忍住,滿目憎惡的懟回去:“這話你不配講!”
沒了迦南,那日跟著一起去的人都一一審問一遍,然后處置干凈了。青鸞這才靜下心來,開始坐在桌前調香。
她讓金萱給自己讀《大悲咒》,一面忙活著手上的瓶瓶罐罐。
可金萱看不懂她隨身帶著的這本梵文經書,況且她心里莫名憋著一口氣,念經——瞧瞧剛下令殺了這許多的人,轉頭又來念經?
阿彌陀佛,真是替菩薩難受的慌。
可她不敢抗議,磨蹭著換了本漢文念了一段,心里亂的翻江倒海,又停下來,去看她手里的動作。
青鸞如今還擔著內府香庫司辦大人之職,此番出海,便是奉旨前去南海諸國諸島為朝廷挑選采辦最為上乘的香料香花。她天生嗅覺敏銳,非常人可以想象。
見她屏住呼吸從一只琉璃小瓶內取出一朵紅得妖嬈的花朵出來,金萱想問,就被她示意噤聲。
那花是干花,初見時是極小的一朵。可瞬間起了變化,離開琉璃瓶后,似游離在鮮活與枯萎的生死之間,片刻,金萱眼睜睜看著它舒展開了幾片干枯的花瓣。
“啪嗒!”金萱手里捧著的經書掉在了桌子上,眼珠子也快跟著一起往下掉。
青鸞瞪她一眼,將花浸入一只盛滿女兒紅的小盞當中,然后,那花便真正復蘇了。
一朵傾倒世間眾生,美得妖嬈而詭異的紅花,盛放在剔透的水晶盞中。
“這是曼姝沙華,一朵花配一盞酒,三更時服下,可忘卻心頭的痛苦。得一場溫柔的美夢,醒來,仍是過去的昨日。”
金萱睜大雙眼,她再不諳深淺也知道這花是如何的詭異。
傳說中開在黃泉路上的天界之花。
“云何曼姝羅華?曼姝沙華白圓華,同如風茄花。云何曼姝沙華?赤團花。”
“我沒有選擇。”
青鸞知道,這是飲鳩止渴。是夢就終究有醒來的時刻。
可若沒有夢,掌珠連眼前的痛苦都熬不過。
她太柔弱,也太剛烈。
“我知道,我們都沒有選擇。掌珠是無辜的,所以,只要能保全掌珠,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青鸞回來暫時搬到了掌珠隔壁的廂房,蕭統想是得信就趕過來了,留了明庭在外頭,自己坐在燈下,靜靜的看著不遠處的青鸞。
青鸞在他的目光里終于抬起頭來,隔了好一會才想起一樁事,有些尷尬的一笑:“殿下見笑,先前明庭看見我的時候,也是好一會才認出來。”
這一走就是數月,海上風大日烈,南海郡出去但凡產香的諸國都是炎熱的氣候。起初青鸞還覺得自己跟當地的女子相比真是膚白貌美,后來每日對鏡,也取消了這點自娛自樂。
她想起自己好多日子沒照鏡子了,不用想,現在就是一塊會說話的黑炭頭嘛。
偏偏蕭家的人個個都生的龍風之姿,坊間傳,京城的百姓們相比其余州郡的普遍脖子都要更長,眼睛更利索,原因就是皇家的王爺公主們生的皮相太好,沒有火眼和長頸就觀賞不到這份常人難以企及的美貌。
而諸皇子當中,東宮蕭統的美貌尤甚。
“你瘦了許多,船上生活不太習慣么?”
青鸞心中一汗,又黑又瘦——得,自己這都成麻婆了。
心里覺得這副尊容有點對不住跟前的人,搖頭說的輕描淡寫:“都還好,就是沒法習慣外藩人那些動不動吃啥都用手抓,嘖!洗手好費勁!”
蕭統能想象出來,出身中原望族的貴女,此番作為朝廷大使出訪諸國,這一路經歷了多少難以道清的苦。
可她只說吃的不便,可見,心中樂多于苦。
她真正向往的,是星辰與大海,可卻因為情義二字,而甘愿受困于此。
青鸞奉了一盞香過來,置于他身側的案上:“殿下,這是橙花香。”
蕭統凝神沉浸片刻,點頭:“掌珠從小就喜歡這香,是橙花的香味,不是橙香。”
“嗯,我在波斯采辦了一種香料,與橙花的味道很似。再加以其余的兩味香料調和,就成了如今的香。”
燃香的鼎子是外藩物件,看著似玉又似琉璃的質地,內里布局精巧。香餅置于香鼎的上層,底下是一層水,隔著水最下頭還燃著一根短燭。燭火將香餅隔著水慢慢發散出來,鏤空處透出星星點點的暖光,照在兩人身上。
蕭統去看她,青鸞卻有些閃避。想一想時候不早,正要勸他離去,外頭韋明庭先貓著嗓子叫了起來。
“殿下,該回了。”
青鸞送他出來,與明庭又打了個照面。這廝果然還是嘴毒,悄聲道:“今冬天寒,大人回頭支應我一點上好的黑炭……”
話沒說完,蕭統想是聽見了,回頭肅然教訓他:“明庭,不得無禮。”
嚇得明庭連忙作揖,她倒是終于笑出了聲,回應:“黑炭沒有多的,回頭下了雪給你支援一些酒肉。”
蕭統因而松了口氣,他害怕她因為掌珠的事情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可慶幸她還還能掌控其余的喜怒,于是終于放下心來。
青鸞回來之后,破天荒的頭一回讓金萱去給自己拿酒來,“要最好的女兒紅,別不舍得。”
金萱撇嘴:“又不是去殺人放火,還喝酒壯膽——醉了怎么辦?可別指望我,我不懂那些。”
她瞥了小丫頭一眼:“我就喝兩口,剩下的歸你。”
有這話,金萱才連忙去辦。不過回來時托盤里便是一壺酒,兩只杯。
青鸞看著她斟酒的手勢,才發覺,這世道,估計也就自己十年如一日清湯寡水戒葷戒腥戒色了。
可沒想到,金萱這丫頭,居然是個實打實的草包。才一杯酒下肚,就抱著青鸞哭了個稀里嘩啦。
其實不怪她,這些日子里,她撐得辛苦。她跟迦南從小一起長大,可出事之后她就拿著青鸞給的手令先把迦南關到了柴房里。王府里除了掌珠之外還有側妃王沅溪,雖說不敢來這邊找事,可不防著卻是萬萬不行。
“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哪里是個能拿主意的人呀?王妃出事之后,我就想著我們都活不了了。不但我們活不了,還有我老子我娘我兄弟妹妹等,統統都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啊!我還沒嫁人沒生孩子呢!為什么有人要害咱們主子,我都想不明白了,她能得罪誰?這些天殺的王八蛋!”
金萱哭的酣暢淋漓,青鸞也唏噓。但她累極了,只能簡單的安慰她:“沒關系,什么人想害我們,我們就先殺了他。王妃不會有事,你跟你的家人都不會死。有我在呢!”
她的聲音淡定如常,卻立即給金萱服下了一顆定心丸,這丫頭趁機把眼淚鼻涕都糊到了她的衣服上,然后端起案上的酒壺給她倒酒:“姑姑,有你在就萬事不用憂愁,只要你以后不離開王府,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青鸞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片刻之后果斷鄙夷道:“起開。”
果然,她就天生沒有酒鬼的資質,看金萱喝了酒還能演戲,演完了抱著酒壇子還能走。
青鸞一個人在掌珠的床前坐了許久,她想,自己可能是喝醉了。
三更鼓未響,盞中的曼姝沙華美的烈烈如焚。
她看著花,漸漸思緒如潮,想起兩年前,第一次見到掌珠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