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往年的大梁京師建康城,捱到這時候已漸秋高氣爽,可這幾日,天卻異常的悶熱。
徐國公府在高士巷的巷頭,南北分叉幾個路口都是錦繡門院,在這一片的士族府邸中亦算是翹首。府中門房養著七八個壯漢,平日里被約束的既不能打牌也不許吃酒,偶爾來個正當的樂子,便是看外頭馬路上那些個地痞來碰瓷敲詐外鄉人。
可這日卻是稀奇,那混混老鐵剛剛用頭磕到了那輛緩緩行著的馬車的轱轆,腰板子才剛挨到地皮呢,整個人就一骨碌爬了起來,跟著一臉訕訕的,可是演不下去了。
門房里便傳來一陣哄笑:“老鐵,敢情你老小子這是要改邪歸正了呀?還是嫌銀子扎了你的細皮嫩肉,連錢都不要啦呀?”
老混混被嘲的一臉的氣急敗壞:“你當我愿意白費勁呀?實在是這天忒熱了!不信你們躺下試試看,不怕煎熟你們一層皮的,我現找每人二兩銀子!”
眾人更加哄笑:“可讓你睜眼不看天?這鬼天氣,咱們府里先前已經不叫內府送冰了,這幾日可好,老夫人那一處院子都用上了。老鐵,照看你還是先回屋里蹲著,等天涼了才好出來貼秋膘!”
正說笑著,忽然前頭駛來一輛馬車,下來人之后,朝著門房就叫道:“快去傳話給老夫人,王妃娘娘要回來,說話就到!”
那一年的七月,天熱的出奇,人心浮躁。
慈云堂是徐老夫人的住處,王妃徐掌珠是老夫人的心肝肉。她年稚,生的美貌,養的嬌貴,是徐府唯一的千金。
徐王妃幼年奉旨出嫁,如今算來已有十年。
這日徐王妃回來時,臉上的表情卻是既怒又委屈的。她走路帶風,后頭跟著的人就帶上了喘。
“咳咳,看來姑奶奶是在宮里的娘娘婆母跟前吃癟了?。 ?
“那是,你們想,咱們家姑奶奶的性子,也就是老夫人慣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到了宮里當娘娘的婆婆手里,還不得立規矩都把人給整死?”
“可是咱們姑奶奶是皇上選的王妃啊,修容也不能夠怎么為難她吧?”
“你不知道呀,皇上現在自己還閉關修佛呢,哪里顧得上這些?”
“嗯,也是……”
慈云堂正房籠著一股淡淡的香,甘鮮清甜。原是穿過入堂擺放的那架八寶屏風后的烏木案上,擺著一盤圓潤豐滿,色澤金黃的黃蠟佛手柑。
可憐王妃掌珠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又撒嬌訴委屈,聲音就跟個幼貓似的撓人。
徐老夫人出身劉宋皇室,是正兒八經的公主身段,往日里大小事情都能斷得清,唯有護犢子這一樁天下皆知,她孫女兒歷來就只許人家跟自己一樣捧著護著,敢說半個不好,得要掂量著自己還想活多長。
想來徐老夫人對阮修容這個上不了臺面的皇家小妾也早就不耐煩,這會兒手里輕撫著孫女兒滿頭柔軟烏黑的發絲,嘴里翻來覆去的罵:“那阮修容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一個九嬪而已,還是最末等的修容!當初皇上給你說親的時候,都輪不到她這個生母來出面呢!如今得了你做媳婦還不珍惜,敢罰你責你,真是要心疼死我這個老太婆了……哎!”
祖孫兩齊心協力,異口同聲將那阮修容給聲討了一遍。
然后徐掌珠王妃丟下一句話:“老祖宗,我不管,我要合離,或者是向皇上求旨,讓他蕭繹休了我好了!”
“不可!掌珠你怎么這么傻?和離了你還不是得再嫁?你想想,如今偌大的湘東王府就是你一個人的天下,若嫁了別的府上,你還得跟你婆婆一道起居呢!咱們京城好多府上還有祖孫三代四代同堂的,那樣的日子,你更不能過?!?
徐老夫人在宮廷內院歷練多年,哪里會拎不清什么才是最要緊的?不過是為孫女兒以后打算,盼著她日后能過得舒心順意。畢竟她們這樣的人,富貴已經到了尖,剩下的,也就圖個舒心了。
可眼下,原本以為出身低微分位不高不會礙事的阮修容,卻成了孫女兒掌珠面前的一尊麻煩神。
徐老夫人心里有章法,轉頭去看窗外,烈陽底下一串紅艷艷的石榴花開的正好,等到入秋就能結果。這花寓意好,百子千孫一生圓融。
徐老夫人心里有章法,轉頭去看窗外,烈陽底下一串紅艷艷的石榴花開的正好,等到入秋就能結果。這花寓意好,百子千孫一生圓融。
“你先去洗個臉換身衣裳,這事不能燥,我自有主張。”
掌珠抬頭,見自家老祖宗臉上淡淡的神色,可瞧著她還是無盡慈愛的。她從小養在祖母跟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有事要落定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色。于是不敢再鬧,由得管事姑姑拾月領了出去。
片刻之后,有人從屏風后緩步行出來,直至榻前跪下行禮。
“這就是掌珠,她的閨名叫昭佩,因為她母親懷著她快要臨盆的時候,曾在夢中見到自己隨身帶著的玉佩上出現了日月同暉的奇景,因此給她取名為昭佩。說起來,你們算是表姐妹。咱們劉宋一族的女子,其實一貫聰慧??墒遣艅偰阋惨娭?,她是被我寵的有些沒了邊際,有些時候,做起事情來,簡直就是無法無天。歷來后宮都是最陰險齷齪的地方,我想你這般仔細周全,又擅長香道,在她身邊,也能提點一二。”
“是,奴婢定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懈怠?!?
徐老夫人微微頷首,頓一頓,又問道:“她性子燥,你看最適宜用什么香?”
“回老夫人的話,奴婢如今還不敢擅自給王妃調香。因香隨人品氣度而變,二者融合方是香道。奴婢所學之皮毛,只能在熟悉用香者的性情喜好習慣之后,方能加以調配。請老夫人恕奴婢愚笨?!?
“那我再來問你,若要以香來殺人,你可做得到?”
青鸞依然不緩不徐:“此法奴婢未曾試過,但想來可行。因香術其效用并不單在于香料的本身,而是調香者能因聞香者當時心境與經歷,因地制宜變換香料。若要殺人,先有誘因,再用香料令其迷失心智,死后也難以察覺死因,不過要費些功夫,分寸拿捏得準,便能殺人于無形?!?
徐老夫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跪在自己榻前的女子,一身素雅的青衣,只在袖間綴有幾色相間的花葉為飾,烏壓壓的鬢間插著一支白玉如意釵,面龐瑩潔有光,眼角眉間都是安寧的斂著,只有兩瓣薔薇色的雙唇,微微開闔著。
欲言又止,亦或者,就是拋磚引玉。
青鸞也微微抬眼看見徐老夫人的側臉,想起曾經去過的萬里之外的敦煌。那里有數不清的石窟,里頭供養著萬千菩薩和修行者,可每個洞口都會繪上一張供主的畫像。供主就是出資修建奉養此處的金主。
畫師絞盡腦汁將其描摹的慈眉善目,乍眼看上去就是天生與菩薩共享香火的人。
可是你要去細看,就會發覺供主始終與菩薩不同。她生疑,大膽的畫師才敢說半句實話點破天機——菩薩唇上點的都是朱砂,供主唇上描紅卻只能用狗血,因為要辟邪。
“你說,我聽著呢。”
但青鸞卻沒有往下說,她只搖頭道:“其實奴婢只是大膽揣測而已,王妃如今年少,宮中勢力又盤根交錯,難以厘清。她在宮中只適宜權衡自保,偶爾吃些小虧,算是示弱。若太出眾,反倒會引禍上身。想來,這與老夫人為徐府上下所謀算的,亦是一致。”
徐老夫人便這么盯著她,手上緩緩的撥弄著那串佛珠,不言不語的看了半響。
青鸞不敢抬頭,但她知道,自己的性命,也就是在那佛珠轉動之間,歷經了數個回合的抉擇。
“可如今,掌珠卻開始鬧起來了。哎,我這輩子,也沒怵過誰,只是怕她來磨。“
青鸞掂量,老夫人這是要拿阮修容開刀?便順著她的意思,低聲道:“王妃不忿的只是宮中的那位娘娘,并不是不愿做這湘東王妃。這也不難辦,就看您覺得要辦成什么樣才是最好的?!?
徐老夫人便拿眼去看她,越看越覺得這姑娘真是人精中的人精。
可是沒她這樣的眼神,誰也看不出來這份精,等閑人只覺得那是端莊雍雅從容,這才是最好的。
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顧左右言其它:
“青鸞啊,你的手生的很美,用來調香,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青鸞俯身,將雙手伸出來,攤在徐老夫人眼前。
“謝老夫人謬贊,奴婢以后便聽憑老夫人吩咐。“
那一雙手,的確白嫩如玉,光潔瑩潤,可是,許是途中歷經坎坷曲折的緣故,原本白皙細嫩的皮膚上略有傷痕粗糙。纖細秀美的十指當中,有兩個手指斷了甲片。
徐老夫人心中微微一動。
“這斷掉的兩個指甲……”
“回老夫人的話,奴婢周歲時隨母親去廟中上香,當時有高僧批命,說奴婢命中有大劫,身體發膚長成之后輕易不會毀損,一旦毀損,則是至親逝去,再也不能回復如初?!?
徐老夫人看著她,目中漸有悲憫之色:“那高僧是誰?出家人怎的這樣胡亂批命,照我看來也不定批的準。再說了,你只是與父母失散而已,如今天各一方,將來,必定還有機會重聚的。”
她靜靜垂眸,臉上的陰影雕琢出光潔筆挺的鼻翼:“謝老夫人寬慰,可是奴婢這兩片指甲,從此斷開之后,便再也長布出來。如今,也有兩三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