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均其人也沒有過多的缺陷，甚至也算勤于學(xué)業(yè)，只是太過中庸。生于世家，又是國子監(jiān)這樣的差事，錦衣玉食中沒有養(yǎng)出如玉的溫潤明華，而是漸成平庸之相，與蕭氏皇族滿門的俊秀風(fēng)骨，便成了絕大的反襯。

長公主的目光偶爾落在他身上，不，其實也不是身上，只是在肚皮上。便會不無惡意的猜想，這數(shù)月來，這幅囊袋又是吃進(jìn)了多少酒肉進(jìn)去才填塞出了這么許多的贅肉來？比其那即將分娩的樊姬，他這身量更像是懷了雙胎呀！

長公主須臾之后移開眼神，嘴角勾起一絲不屑的冷笑。心里悶悶的，臉上還要擺出云淡風(fēng)輕的陣法來。

偏是天之驕女也有如意的時候，尋常貴女還能合離，到了她這里，就連和離都開不了口——因為她知道，自己父皇不會答應(yīng)。

眾人都猜想到，其實長公主扣押樊姬，并不是為了拈酸吃醋，只是心情不好，找點事情發(fā)作一下罷了。

于是就由蕭玉嬛開口，勸自家姐姐：“姐姐，駙馬所言甚是，姐姐這園子里海棠開的好，我跟掌珠坐著賞花喝茶，姐姐和駙馬便進(jìn)去說會話。一會兒在一起吃個飯，我讓十一郎來給大家演幾個雜耍。”

那番十一郎如今可是建康城的紅人，但他不是樂府奴籍，而是西番來的番人，是隨著海船到了建康，后來就喜歡這邊的風(fēng)土便留下來了。但他這樣的番人，是不受樂府管轄的，因此愿入哪位貴家的府邸獻(xiàn)藝謀生，都是他自己能定的事。

這些條例，也是南朝自劉宋與西番各國開始海陸通商往來之后，就定下來的律法。到了本朝皇帝這里，為繁榮商貿(mào)，對西番各國持有官府頒發(fā)碟文的番人，更是優(yōu)待與關(guān)照。

因此建康城內(nèi)，也有番人定居的一片巷子，叫做什剎蓮海。聽這名字，隱約也能想象到那一片異域風(fēng)情的美，必然有別于其余民居。

番人在那邊置買房產(chǎn)與仆役，只要是正當(dāng)做生意的，遵循南梁律法，亦受官府保護(hù)，比南梁尋常百姓還更得些體面。

而這個番十一郎就是來自大食國的的番人，他生得容貌美麗，不似其余大食人一般只撿個牛高馬大的便宜，而是膚色微黃細(xì)膩，發(fā)色濃褐，臉上五官生的格外顯然，尤其是那雙眼睛大而清澈，還有那雙長而天然卷曲的眼睫毛，簡直就能拿來當(dāng)掃帚！

要拿坊間流俗的話來形容，就是那才叫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而不是跟建康本地的百姓一樣，容貌尋常者都要走近了看才細(xì)數(shù)得出五官的路數(shù)。

原本百姓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南人的溫然柔緩，就連細(xì)眉細(xì)眼也成了一種祖先留下的標(biāo)識。誰也想不到，番人來往京師之后，會在里頭發(fā)現(xiàn)世間會有那樣驚心動魄的一種壯美。

加上大食來的雜耍戲目，與本朝的截然不同。那樣快而難以推斷的障眼法的路數(shù)，配著人說唱跳舞，既詼諧有趣又新鮮，情感表達(dá)也直白而簡單粗暴。既大方還大膽，便是語言不通也能看的出其中的意味。

于是番十一郎和他帶來的幾個大食人在建康城一夜成名，化身為一場子十兩金的香餑餑，迅速賺得盆滿缽滿。這家伙據(jù)說是被建康城的美食徹底勾住了胃，便打定主意要在城里待下去。

后來遇上去包場找樂子的公主蕭玉嬛，一來二去的，這番人就觍著臉主動進(jìn)了公主府。

自然，為這事，蕭玉嬛也沒少聽人論長論短。

這些內(nèi)情，青鸞也是昨晚才曉得。但長公主一聽妹妹要召番十一郎過來演雜耍，便生出了幾分興致來：“楚楚你這提法倒是不錯，不過我向來眠淺，駙馬也不用隨侍了，便留在這里，替我招呼一下三妹和徐妃吧！”

可憐殷駙馬，就此被丟在原地，十分尷尬的跟蕭玉嬛和掌珠寒暄了幾句。蕭玉嬛看他的狼狽形容心下生憐，便道：“姐夫可自去休息更衣，我陪掌珠在園子里隨意逛逛就好。”

殷駙馬當(dāng)然不會去更衣歇息，得了小姨子這么一句金口玉言，還能不馬上腳底抹油溜去見他的心上人？

掌珠跟蕭玉嬛在花園里逛了逛，路上用余光瞥了一眼有些心神不寧的青鸞，回來之后終于找了個機(jī)會私下問她：“你怎么了？我看你心神不寧的樣子。”

青鸞抵死不認(rèn)：“沒有啊，就是——沒見過長公主跟駙馬這樣的夫妻。”

掌珠卻想岔了，以為她也看不上眼那個滿腹肥腸的殷駙馬，便道：“要說我也看不上那個殷駙馬，可是長公主畢竟自在逍遙啊，沒人能約束她在府里做什么。要是我是她，這樣的日子，只要駙馬不來煩我，我才不管他跟別人生孩子生猴子呢，最好是永遠(yuǎn)不要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她話到一半，見蕭玉嬛去而復(fù)返，便就此按下。青鸞也看見了蕭玉嬛身后那個濃眉大眼生的十分俊美的大食男子，心里卻在想：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掌珠跟蕭家，還真是天生的姻親。

也就幸虧長公主是帝女，還是郗后所生，所以不怕犯眾怒，我行我素——一想到郗后，想到那花開入云端的鳳凰木，她又是心中一滯。

聽說番十一郎來了，長公主也早早就換好了衣衫，重新整妝出來待客。不過這一回的客和主都有些不太自然，掌珠跟長公主并不和睦，過來就是為了湊熱鬧兼顧全蕭玉嬛的面子，要她來說，才不管長公主跟駙馬斗成什么樣呢？最好越亂越好，或是能氣的皇帝直接把長公主送去做尼姑，可是她不愿連累蕭玉嬛也受損，于是心里憋屈的還得替長公主考慮幾分，不能任由她這個草包把事情敗壞到很差的境地。

駙馬殷均更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哪里想看什么大食人雜耍喝酒賞花？恨不得馬上抱了懷孕的樊姬回去自己府邸，好跟家里的長輩有個交待。

可憐蕭玉嬛身為妹妹，只能是抱著要讓殷駙馬帶著樊姬全身而退的打算，叢中積極斡旋調(diào)節(jié)氣氛。

好在番十一郎這大食人不但生的好看，搞笑逗趣讓人開懷的本事更是業(yè)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扛把子。

長公主自帶著人坐定下來，便得了他吹哨喚來的一只艷麗的小鳥叼來的一支花兒。長公主滿面笑容的接下花，又聞見空氣里有悠然而凜冽的香味。細(xì)細(xì)一嗅，笑道：“是薔薇水！”

眾人也聞見了奢華迷離的薔薇水的香味，此香乃大食獨有的香料，采集萬千朵極品香花，才蒸餾出小小的一滴香精，如今在建康城百金才得一小琉璃瓶，因此名貴異常。但番十一郎卻送了兩瓶給長公主與掌珠，并笑容誠懇的說道：“天香配國色，這薔薇水的珍貴，方配得上長公主和王妃的高貴美貌。”

這話說的甚是巧妙，其實就是蹭徐掌珠的光。讓長公主以為在旁人眼底，自己跟徐掌珠是不論高下的絕代美人，因此收的時候開心異常，并對這巧舌如簧又十分會逢迎女子的大食人輕輕頷首，以示滿意。

青鸞看掌珠眼底微有不快，不由抿唇一笑。掌珠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啊，一生被保護(hù)得太好，因此喜怒哀愁都寫在了臉上。但這也正是她可愛而又讓人喜歡的地方。

想是蕭玉嬛事先囑咐過的緣故，這一回的雜耍節(jié)目，番十一郎與其余幾位大食藝人，都極為用心。席間一共演了三個節(jié)目，開頭的是暖場的大食歌舞。番十一郎也系上金色的腰帶披帛，與幾位大食舞姬一切下場。舞姬們都穿的極少，上身包裹著輕薄緊身的鮫紗，腰間纏著一道金色的腰帶，薄而貼身，舞動起來便生生耀花人眼。底下是顏色艷麗約有七八色相間的百褶裙，裙擺上全部綴著繁復(fù)的珍珠瑪瑙等飾品。別看他們男男女女都是身材高大，但是跳舞的時候肢體卻真是柔軟靈動啊，就連那個番十一郎，雖然從頭到尾只是擺動著手腳隨著舞步相和，但是他嘴里斜斜叼了一支玫瑰花，先是隔著遙遠(yuǎn)的一段距離，將花拋給了蕭玉嬛，而后變戲法似的，逐一便是蕭玉姚和徐掌珠。最后，就連作為男子的駙馬殷均，也得了變戲法般憑空拋過來的一支玫瑰花兒。

長公主被哄的很開心，連連擊掌，并朝妹妹蕭玉嬛商量道：“你這十一郎有點意思，要不……”

蕭玉嬛不用聽也知道她的意思，立即果斷的回絕：“姐姐，十一郎不是等閑的伶人，他愿來你府中演出，那是因為我視他為至交好友。可姐姐平心而論，能做到尊重他平等相待嗎？”

長公主不由鳳眸微凝，嗤笑出聲：“至交好友？楚楚，你可真會自降身份，我身為皇姐，卻是不能。”

蕭玉嬛不欲再跟她多說，反正自家親姐妹，她比誰都清楚這位長姐的性情。好在長公主也是如此，不會真的因為一個伶人而跟妹妹翻臉，因此少卿不虞之后，便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