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木板房頂?shù)目p隙打在伊洛臉上，讓他醒了過來。

茜爾應(yīng)該是去裁縫店做工了，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桌上有半溫的羊奶和面包，伊洛喝了一口，膻味很重，讓他皺了皺眉，但是伊洛知道這是茜爾好不容易才弄來的，還是一口不剩的喝完。

吃過早飯，伊洛抬頭望著房頂?shù)牧芽p，雪已經(jīng)停了，天氣很好，正適合修理屋頂，伊洛從墻角堆放的雜物中找了兩塊木板和幾枚微微生銹的釘子，走出門來。

伊洛手邊沒有梯子，但是屋子旁邊卻有一顆老樹，爬上樹就能跳到屋頂，秋天屋子漏雨時，伊洛看茜爾這樣做過一次，便按照記憶先拋了木板上去，然后來到樹下，試圖爬上去。

然而伊洛似乎并沒有爬樹的天分，或者是樹上掛著的積雪增加了爬樹的難度，他嘗試了半天，最好的成績也只是爬到一半就滑了下來，期間幾個貧民區(qū)里的孩子跑過來，看著他失敗的樣子哈哈大笑，讓伊洛感覺到一股深深的挫敗感。

“怎么了，我的公子哥，大清早我就聽見波爾他們幾個在笑，都給我吵醒了，剛出門準備罵他們一頓，結(jié)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個練習(xí)上樹的狗熊？哈哈哈哈。”正當伊洛準備放棄時，卻聽到后面?zhèn)鱽硪粋€帶著譏諷的聲音。

伊洛聽到著說話的語氣就知道是凱伊，回過頭來，看見凱伊不知何時翹著腿坐在了不遠處的破木桶上，嘴角露著一絲譏笑，用挑釁的眼光望著著他。

“昨天的大雪壓裂了房頂?shù)囊粔K木板，我想要上去修理，吵到你了嗎，抱歉。”伊洛嘆了口氣說。

凱伊看著伊洛，眉目間的譏諷漸漸轉(zhuǎn)為冷淡，哼了一聲，“讓開，”他跳下木桶，走過來推開伊洛，倆下便竄上了樹，跳上了屋頂，震得一大塊積雪沿著房檐滑下來，在一陣敲打釘子的聲音之后，凱伊從屋頂上站起來，把當錘子用的木板扔下來砸在伊洛腳邊，冷冷的說，“公子哥，你最好離茜爾遠一點，我能聞到你身上的那股味道，跟貴族區(qū)那些所謂大人物們一樣的味道。”說完，他從屋頂?shù)牧硪欢颂讼氯ィг谪毭駞^(qū)里。

伊洛搖了搖頭，他確實有些弱不禁風(fēng)，還因此被凱伊譏諷過那是貴族老爺?shù)睦w細，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是什么貴族，雖然他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但茜爾撿到他時，他一身衣服都是粗布制的甚至比一般平民穿的還要差上一些。

伊洛并不是茜爾的親弟弟，他是半年之前被茜爾在塞納河邊撿到的。伊洛還記得那時候他仰面躺在那里，頭上的天空灰的可怕，似乎預(yù)示著一場暴雨，遠處隱約傳來渡鴉的聲音，好像預(yù)示著有生命即將從這個世界中離去，他覺得自己的意識在緩緩的離開這個身體，正是那個時候他看見了茜爾。

那天她穿了一件灰色裙子，很舊但卻洗的很干凈，黑色的頭發(fā)散在肩上，身軀瘦弱的她手持著一束不知從哪里采來的白色小花，俯下身。

她在喊他，她為什么流淚了。

她喊的名字是伊洛，那是誰。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又被拉回軀體，一股虛弱感一下子升起，他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是在一棟木板房里，他躺在女孩的腿上，他睜開的眼睛正好對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目光讓他忘記了道謝，怔在那里，反而是少女先開了口。

“醒了嗎，這是我住的地方，我看見你倒在那里，就擅自把你帶了回來，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努力回憶，但卻一無所獲，想要再細想下去時，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烈的頭疼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不由得用手按住腦袋。

“你沒事吧？”少女慌張的抓住了他的手。

“哈……哈……”他劇烈的喘息，試著什么都不去想，漸漸的頭疼消退了。

“抱歉，我沒事，可我好像什么都記不得了，包括自己的名字。”他放下手愧疚的說。

少女溫柔的用衣袖替他擦了擦汗，“慢慢一定回想起來的，如果現(xiàn)在沒地方可去的話，那就把這里當做家吧。”

“這怎么可以……不會添麻煩嗎？”他敏銳的察覺到少女的生活可能并不富裕。

“沒關(guān)系，”少女的聲音突然變得開心起來，“我叫茜爾，既然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那我能叫你伊洛嗎？”

“伊洛是……？”他想起來之前少女似乎喊過他這個名字。

“是我死去弟弟的名字，他如果還活著，應(yīng)該是跟你差不多年紀，所以之前……抱歉，是不是不太吉利。”少女有些黯然的致歉。

“沒關(guān)系的，姐姐。”他看到少女清澈的眼中倒映出的悲傷有些不知所措，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這次輪到少女怔住了。

“是不是有些唐突了。”他不好意思的說。

回應(yīng)他的是少女的一滴淚水。

這就是伊洛與茜爾的相遇。

伊洛沉浸在回憶里，緩緩的沿著積著雪的街道向平民區(qū)的方向走去。

經(jīng)過半年時間，伊洛雖然依舊瘦弱但已經(jīng)能自己外出了，只是試圖回想自己的身世時，頭疼還會發(fā)作，茜爾對此也毫無辦法，只得讓他每天多去城里走走，希望如果遇到熟悉的景色能夠讓他回想起什么。

貧民區(qū)與平民區(qū)的交界有一幢廢棄的塔樓，與其他舊城墻的遺址相比不知為何保存得十分完好，伊洛小心翼翼的踩著有些破損的石階走上去，來到塔樓頂端，茜爾在伊洛的身體剛剛能夠出門的時候帶他來過一次，伊洛喜歡在這里遠眺著城市，猜想街道上每一個行人各自的故事，可是隨著戰(zhàn)爭的進展，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少了。

半年前，洛倫索斯帝國對法蘭納爾王國發(fā)動了戰(zhàn)爭，沒有一個法蘭納爾人會懷疑，帝國最終會在法納德元帥駐守的天定要塞前潰敗，就如二十年之前帝國皇帝薩魯法特親征的那場戰(zhàn)爭一樣，除了續(xù)寫天定要塞永不陷落的神話外，就只能淪為酒館里客人消磨時間的談資。

但在這個夏天，戰(zhàn)爭的發(fā)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王國仿佛一夜間褪下了光彩，在帝國的攻勢面前一觸即潰，僅僅倆個月時間王國就喪失了要塞之外的全部衛(wèi)城，十月底要塞之外的最后一場會戰(zhàn)，老元帥身負重傷，要塞告急的消息傳回了蘇希斯。

原本繁華的街道在一夜間就沉寂下去，只剩下零星匆忙的行人，能打破沉寂的只有偶爾從前線回歸的信使，他們大聲呵斥著駿馬，沿著街道疾馳，最終穿過這座城市，向首都的方向前進，而當聲音漸漸遠去，終于會有議論的竊竊私語打破沉寂，然而卻都是對于王國未來充滿不安的猜測。

但伊洛并沒有在意過這些，他沒有從前的記憶，王國或著帝國對他來說都只是一個陌生的詞匯，只要還能跟姐姐一同生活，所有其他的事就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

但是現(xiàn)在伊洛卻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因為這些天里，面包越來越貴了。

是該結(jié)束每天這樣毫無意義的閑逛，聽瑪爾夫人的話去找一份工作做了，自從戰(zhàn)爭開始，鐵匠鋪缺人缺的厲害，波頓大叔應(yīng)該會需要一個鐵匠學(xué)徒。伊洛眺望著遠處，內(nèi)心卻在思考著，先瞞著茜爾，他這樣想著，下定了決心，轉(zhuǎn)身離開城墻邊，走向下樓的石階。

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了，伊洛沿著街道向著波頓大叔的鐵匠鋪走過去，其間還特意避開了裁縫店——他怕不小心被茜爾看到，很快的鐵匠鋪的招牌就在前面了，遠遠就能看到赤裸著上身的波頓大叔邊砸著一把燒紅的劍邊呵斥著幾個學(xué)徒加緊往爐子里填煤，伊洛緊張的整理了一下衣服，盡量讓自己顯得不是那么瘦弱，然后徑直走了過去。

“波頓大叔……”伊洛避開鐵匠鋪里到處飛濺的火花，走到波頓大叔身后，但剛開口說了半句話，就被轉(zhuǎn)過身來的波頓大叔打斷了。

“嘿，小子，原來你在這里，也在索蘭婆婆家?guī)凸さ哪莻€小鬼頭正在滿城找你，好像茜爾那個丫頭身體出了點問題，你快過去看看。”波頓大叔如洪鐘一般的聲音撲面而來，把伊洛的耳朵震得發(fā)木，他一下子想起昨天茜爾的話和那個幻覺來，感覺心直直的往下墜。

“謝謝你，波頓大叔。”匆忙道一聲謝，伊洛轉(zhuǎn)身就往裁縫店跑，連自己過來鐵匠鋪的目的都忘了說。

鐵匠鋪離裁縫店只隔一個街區(qū)，伊洛又心里急切，沒多久，裁縫店的小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

“姐姐！”伊洛撞開裁縫店的門，大聲喊道，一下子引得店里的人都看了過來，伊洛顧不得太多，跑到正在縫衣服的索蘭婆婆那里，“婆婆，茜爾怎么樣？”伊洛喘著氣問道。

“年輕人，老是毛手毛腳的，茜爾好像有點發(fā)燒，在后面休息呢。”索蘭婆婆嗔怪的瞪了一眼伊洛，慢條斯理的說。

伊洛轉(zhuǎn)身跑去店后，他掀開門簾，卻看見茜爾虛弱的躺在床上，勉強睜開眼睛，“伊洛，怎么這么吵，嚇了我一跳……”最后幾個字的聲音已經(jīng)小到微不可聞。

“姐姐，別說話了，閉上眼睛先睡一會，我背你回去。”看見茜爾的樣子，伊洛感到一陣陣心疼，他俯下身為茜爾裹上外套，蹲下身子，輕輕的抬起茜爾的手搭上自己的脖子，把她背了起來，茜爾下意識的掙扎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在伊洛背上睡了過去。

伊洛背著茜爾走出店后，來到索蘭婆婆面前。“婆婆，今天茜爾發(fā)燒我先帶她回去了，剛才大喊大叫實在是對不起。”伊洛帶著歉意對索蘭婆婆說。

“沒事，沒事，知道你是真的擔(dān)心茜爾這丫頭，回去照顧好她，她每年冬天好像都會病一陣，還老愛逞強，真是讓人不省心，這樣吧，明天也多歇一天吧，反正被打仗一鬧客人也不多，工錢我會照算的。”索蘭婆婆放下手里的針線，慈愛看了一眼在伊洛背上熟睡的茜爾，抬起頭對伊洛說。

“謝謝你，婆婆。”伊洛有些感動的對索蘭婆婆道了謝，小心的背著茜爾，離開裁縫店，緩緩的往貧民區(qū)走去。

背上少女的身軀輕若無物，感受著背上柔軟的觸感，讓伊洛有些緊張，雖然已經(jīng)同住了半年，伊洛還是第一次跟茜爾靠的這樣近過，茜爾的頭靠在伊洛肩膀上，昏睡著，伊洛能清楚的感覺到茜爾的每一次呼吸，伊洛覺得自己的臉微微的發(fā)燙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要快些回到屋子，但是心中卻又有一個聲音再告訴他走的再慢一些，讓著美好的時光能多留存一會。

伊洛內(nèi)心不斷的糾結(jié)著，不經(jīng)意間倆個人住的木板房已經(jīng)就在眼前了。伊洛回過神來在心中埋怨了一下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背著茜爾快步的走進屋子，輕輕的把茜爾從背上放下來，平躺在毯子上，伊洛看見茜爾眉頭微微皺著，好像每次呼吸都在忍受著什么痛苦一樣。

“姐姐，姐姐！茜爾姐！”伊洛抱著茜爾，喊著她的名字。

“沒事的……伊洛，到家了嗎，讓我睡一會，睡一會就好了。”茜爾微微的睜開眼睛，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伊洛，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姐姐，不要逞強了，我還是去城里找醫(yī)生，你裹好毯子，我先去找凱伊來看著你。”伊洛擔(dān)憂的看著茜爾。

“不用了……先去把火升起來吧，好冷……”茜爾閉上眼睛，微微顫抖了一下。

伊洛反應(yīng)過來，點了點頭，他跑到破舊的壁爐旁，填進木柴，升起火來。

火光升了起來，屋子里漸漸有了溫度，伊洛往壁爐里填了倆塊木柴，確保火不會再熄，就站起身來，他看向茜爾，茜爾好像睡著了，面龐被火光映得通紅，感覺出來她的呼吸平緩了許多，伊洛心疼的看了一眼，往門前走去，雖然有點晚，但是戴文大夫應(yīng)該還會出診，要抓緊時間了。

伊洛反手關(guān)上門，他不放心現(xiàn)在的茜爾一個人在家，準備先去找凱伊，他來到凱伊家門前，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聲，凱伊不在家，伊洛有些心急，他轉(zhuǎn)過頭，卻看見凱伊遠遠的一個人走了回來。

“凱伊！茜爾她生病了，我去找戴文大夫，能幫忙照顧她一會嗎？”伊洛不等凱伊走近，就趕快迎了上去。

“戴文？看來我們被人養(yǎng)在深閨的公子哥還不知道他上個月就隨著軍隊一起去前線了吧？”凱伊雖然依舊是一副嘲諷的話語，語氣中卻少了戲謔，顯得很冷。

“怎么會……”伊洛愣在原地，“那城里還有別的醫(yī)生了嗎？”“蠢貨，貴族區(qū)的那些醫(yī)生怎么會舍得來這里，走，我去看看茜爾。”凱伊煩躁的推開伊洛，徑直向木板房走去，伊洛握了握拳頭，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跟在凱伊身后。

似乎是因為屋子溫暖起來的原因，凱伊推門而入時，伊洛站在后面看見躺在床上的茜爾臉色似乎好了一些，讓他在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凱伊徑直的向茜爾的床走去，帶起的冷風(fēng)讓茜爾皺了一下眉頭，微微睜開了眼睛。

凱伊看著茜爾，伊洛看不到凱伊的表情，但是他看到茜爾似乎微微搖了搖頭，露出了祈求的表情，伊洛以為自己眼花了，想要仔細看時凱伊卻轉(zhuǎn)過身。

“茜爾吃飯了嗎？”

“應(yīng)該還沒……”伊洛感覺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哼，滾去弄點吃的回來，最好能茜爾喝點粥，真不知道你能干些什么，這屋子里是不是連熱水都沒有，還去想著找什么醫(yī)生。”凱伊丟過來一枚銅幣，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空空的水壺。

伊洛接過硬幣，羞愧得不敢看凱伊，但是凱伊只是擺了擺手，“快滾。”就沒有再理會伊洛，伊洛不好意思再說什么，看了一眼茜爾，茜爾對他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伊洛感覺臉更紅了，他推開門，往平民區(qū)跑去。

凱伊把木板窗推開一個縫隙，他目送伊洛跑遠，然后合上窗子，背對著茜爾坐了下來，茜爾看著凱伊的背影，低下頭，倆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許久，還是凱伊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沒有回頭，“還是不對那小子說嗎？”

“不……”茜爾在他身后微微搖了搖頭，把頭埋進雙膝之間。又是一段沉默。

“如果我挺不住了的話，你就帶我去那里吧。”忽然茜爾抬起頭，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

凱伊回過頭來，他看著茜爾，眼中閃著亮光，“茜爾，你真的……”他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微微變調(diào)。

“沒事的，凱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即使不知道，看去年冬天我的樣子，你也應(yīng)該能知道了。”茜爾好像出神一樣，抱著膝蓋，蜷縮在床的角落里，看著前面壁爐里飛舞的火花。

“可惡！”凱伊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讓茜爾嚇了一跳，她不明所以的看著凱伊，卻聽見凱伊恨恨的開口了，“那個公子哥，害得你到這時候都要餓著肚子，我，我，”凱伊說不下去了，聲音有些哽咽。

后面?zhèn)鱽磉鄣囊宦暎瑒P伊慌忙的轉(zhuǎn)過身，看見茜爾掙扎著想要從床上下來。“茜爾，你這是要做什么。”凱伊一把抱住茜爾，把她重新送回床上，茜爾卻沒有松開他的手，她握著他的手露出一個微笑，“不怪伊洛，有他和你在，我很幸福……真的……”茜爾喃喃的說，好像用盡了力氣，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凱伊沉默的站在床邊，等了一會，他感覺茜爾應(yīng)該睡熟了，他輕輕的把茜爾抓著自己的手松開，為她蓋上毯子，他看見睡夢中的茜爾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不知道夢見了什么，突然有些不敢看她的臉，輕輕把頭別了過去。

為什么，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能有這樣的笑容呢。

凱伊看著壁爐里的飄舞的火光，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