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與往日不同，軍營中的喧鬧直到后半夜才漸漸安靜下來。

因為撤退的消息已經公布了。

明天第一批撤退的是軍營中四百多名傷員，維綸將帶領那些一直沒有參加戰斗的年輕新兵與傭兵護送他們撤往王都。

傷員其實遠不止這些，但是在缺乏醫師與祭司的這些天里，有一半的人都靜靜的死在了營房之中。

而還有一些重傷的士兵堅決的拒絕了離開。

對他們來說，漫長的行程等同于要了他們的命，他們捱不到到達王都的那一刻。

羅恩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他們有權利要求葬身在這座城市里。

這是勇敢者的權利。

而得知消息的新兵大多惴惴不安，這些出身于蘇希斯各個周邊鄉下守備隊的年輕人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那么的遠，在收拾過東西之后，他們聚集在營房里的火盆旁開始了充滿不安的討論，思考他們的未來。

而此時，一個年輕人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說，我們要不要在半路上逃走，我好想我的母親。

空氣中彌漫著驚人的安靜，所有的年輕人都沉默起來，這是他們每個人都想說，卻又不敢說的。

但從他們身后傳來的聲音卻打破了沉默。

“這些天里，你們都看到了那些老兵的犧牲，他們也有父母，而且比我們的更加年邁，如果我們逃走，那是對他們勇氣的褻瀆。”

圍在火盆旁的年輕人們不由得向后看去，他們看到火盆并不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一張年輕的臉，阿爾靠坐在所有人身后的墻壁上，幽幽的開口，“不只是那些前輩，我的朋友為了保護我們，也死在了帝國人手里，他是和我一起從小長大的朋友。”

“如果我此刻逃跑，那么我將一輩子活在對他們的愧疚中。”他站了起來，走向自己睡覺的行軍床，“這只是我的想法，因為誰都沒有權利要求他人去用生命踐行勇氣。”

“而我要去，去王都，跟著隊伍去所有的地方，而最后我終究會回來的，回到這里，光復這里。”

他輕聲卻有力的說道。

艾麗茜亞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睜著眼睛，無意識的看著營房的頂棚。

她并不是一個人住，因為營房的緊缺，蕾娜和法蒂婭跟她一起擠在了這間小小的屋子里，但那只是名義上的。

艾麗茜亞側過頭，看著倆個人空床，蕾娜一直都在跟傷員們住在一起，而法蒂婭之前在跟利亞特手下的魔法師徹夜學習拆解魔法和參與增補城墻的魔法防御法陣，現在則跟蕾娜一起在傷員身邊度過夜晚。

她們都沒有回過這個住處，都在努力奮斗著。

蕾娜是教會派來的修女，而法蒂婭則只是一位魔法師。

她們都不是軍人，但卻比是軍人的自己做的還要多。

艾麗茜亞沉默的想著，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她此刻很后悔。

她后悔自己這些天里的任性，后悔白天在伊洛面前的固執。

伊洛說的沒錯，她陷在了過去里，迷失了現在。

要跟伊洛道歉才行，但是他一定很失望吧。

艾麗茜亞這樣想著，然后她聽到門的方向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艾麗茜亞有些疑惑，她坐起身，看到門被推開了。

法蒂婭走了進來。

法蒂婭心里很難受，她剛剛目睹了那些重傷的士兵們向羅恩堅決的請求留下來的那一幕。

雖然她心里或多或少也清楚即使讓他們跟著撤離，他們中的多數可能也會死在路上。

但留在這里等待死亡，卻讓她更加的難受。

她試著換位思考了一下，但這種好像坐以待斃的等待死神降臨的感覺讓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心。

她不懂那這之中哪里有他們說的榮耀。

這是男人與女人看待問題的不同嗎？

法蒂婭想起來白天與里昂的爭吵，是她做錯了嗎？

理智讓法蒂婭產生疑問，但直覺卻又告訴她自己說的沒有錯。

里昂對待她就像對待一件易碎的器皿。

法蒂婭咬了咬嘴唇，一個想法忽然跳進了她的腦海。

里昂并不愛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

這個想法讓法蒂婭的心情更加煩悶，她索性拋開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轉身合上門，今夜她不想呆在傷兵的營房，那里讓她感到心痛與沉悶，于是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名義上的住處，于是就走了回來。

她轉過身，正想著撲倒在床上，卻看見艾麗茜亞正在黑暗中看著自己。

這讓她想起來這原本是艾麗茜亞在軍營里的住處。

法蒂婭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抱歉，艾麗茜亞，吵醒你了。”

“沒……我還沒睡。”艾麗茜亞搖了搖頭，她看著法蒂婭疲倦的臉，猶豫了一下，“法蒂婭小姐，你明天也跟我們走嗎？”她問道。

“我不會離開，”法蒂婭這才想起面前的姑娘明天就要走了，她搖了搖頭，“我會在這里戰斗到底。”

“路上小心，這是一段漫長的路，還要照顧傷員，可能不會很好走的。”她又叮囑了一句，雖然相處不多，但是她對這位姑娘觀感相當的好。

“我們王都再見。”法蒂婭微微的露出來一個真誠的笑容。

但她卻看見艾麗茜亞的情緒似乎有些低沉，“怎么了？對未來感到迷惑嗎？”法蒂婭不由得問了出來。

自己的心思被法蒂婭一眼看穿，艾麗茜亞索性輕輕的嘆了口氣，“法蒂婭小姐，你并不是軍人，但是為什么能做到這么多的事呢？”她頓了頓，有些幽幽的再度開口，“而我，卻什么都沒做。”

“這些天，我一直陷在朋友的死中無法自拔，什么都做不了，今天我還讓關心我的伊洛失望了。”

“我是不是已經無可救藥了。”艾麗茜亞抱著自己的雙腿，把頭深深的埋進去，低沉的說，但她忽然感到有一雙溫柔的手抱住了自己。

“你已經很勇敢了，”法蒂婭看著面前悲傷的艾麗茜亞，不由得走了過去，她伸出手抱住面前的姑娘，“我父親是軍人，我在軍營中長大，耳濡目染，我做的這些與我的身世相比少得可憐，但你在鄉間長大，你從一個鄉下姑娘成長到現在的程度，讓我吃驚。”

“你現在的迷茫不過是每個人最正常不過的反應，越過它，你就會發現你真的成長了。”

“你身上有我所羨慕的純真與堅強，我相信你在未來能做到的會遠比我更多。”法蒂婭放開艾麗茜亞，輕輕的說。

艾麗茜亞抬起頭來，她看著面前的法蒂婭，她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溫柔，感到心中的陰霾好像被融化了一樣，她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她面前的法蒂婭看到這雙眼睛中的迷茫已經消失了。

“我明天回去跟伊洛道歉，謝謝你，法蒂婭小姐。”艾麗茜亞用真誠的目光看著法蒂婭，“你這樣溫柔，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的。”她忽然又補充了一句。

法蒂婭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沒有的事，”她一下子想起里昂來，輕輕搖了搖頭，“我愛的那個人只會把我當成一個易碎品來保管，全然不懂我的心。”

“是那位里昂嗎？”艾麗茜亞有些好奇的看著法蒂婭，“我原本以為你喜歡伊洛的。”

艾麗茜亞無心的話讓法蒂婭的臉一下子紅透，“我當時不知道里昂還有一個弟弟，把伊洛錯認成了里昂。”她紅著臉支支吾吾的低下頭，卻不想聽到面前傳來艾麗茜亞的笑聲。

“原來法蒂婭也會有這樣普通人的表情啊。”艾麗茜亞忍住笑，小聲的說。

法蒂婭反應了過來，她惱羞的看著面前一掃之前的悲傷，開始開自己玩笑的姑娘，忽然感到自己今天心中的沉悶也消散了許多。

“好了，不鬧了，快睡吧，明天你還要出發。”法蒂婭無奈的搖了搖頭。

“恩。”艾麗茜亞重重的點了點頭。

夜已經相當深了。

伊芙麗亞率領著帝國士兵沿著蘇希斯繞了一小圈，她沒有發現任何的巡邏隊伍。

她看向隊伍中帶上的魔法師，對方沉默的搖了搖頭，似乎表示他的感知也沒能發現任何的目標。

伊芙麗亞皺了皺眉，這位魔法師是喬爾讓她帶上的，異常的沉默寡言，在伊芙麗亞的印象中他只是沉默的施法，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魔法師都是這種怪人嗎?

伊芙麗亞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個問題，她看向遠處的蘇希斯北城門，那上面隱約能看到舉著火把站崗的士兵。

看來那些法蘭納爾人已經在昨天夜里嚇破了膽子，只想著龜縮防守了。

伊芙麗亞甩了甩長槍，是時候發動一場真正的夜襲了。

“我們撤。”她回頭說道。

喬爾躺在自己的床上，從上次負傷，他一直都躲在自己的帳篷里，并且以魔法的創傷不需要醫師治療為理由，沒有去跟斯科德作所謂的病友。

而此時他聽到自己的帳篷中傳來一聲輕響，他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他的帳篷中。

如果伊芙麗亞在場，她會認出這正是她隊里的那位魔法師。

喬爾從床上站了起來，他走過去，毫不猶豫的掀開對方的斗篷。

斗篷之下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但雙眼無神，皮膚上卻布滿了細碎的裂紋。

喬爾好像早有預料一般微微的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嗎？”

他伸出手來，紫色的光從對方頭上飛出，融入進喬爾的手中。

而他面前的身影開始了迅速的消散，轉眼間化為了地上的一堆粉末。

“肉體崩壞的太快了，果然還是需要有什么作為核心。”

無人的帳篷中，喬爾輕聲的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