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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邪行

山里的日子并不需要人們精心地去算計。寒春過去,一轉(zhuǎn)眼就是苦夏,接著又過了秋天。

幾年的光陰一眨眼就過去了。半閣城村那些大小媳婦活像啥事也沒做,一起為村莊上生出了一十九個娃娃。鬧得村莊酒宴不斷,席棚櫛比。最有說叨的是,佑普爺?shù)睦习槔钊籼m居然也摻和其間,趕著這個火紅的年月,為長稔塬刷新了一個男人花甲得子的新紀(jì)錄!

然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村上的瞎子謝貴同雖睜著一雙無光的眼不時地眺望著天上的白日,嘴里不住地念叨著五字箴言——時順時不順,不順時又順;順時寓不順,人順天不順!一切不幸皆被這個盲眼人一語言中。

眼下,周圍的原野上只剩下準(zhǔn)備越冬的麥苗和油菜還給大地留著些許秋的回憶。寒冷的朔風(fēng)吹來,枯老的柿樹枝頭便有了寒鴉的叫聲。那些沙啞而蒼老的叫聲,伴隨著眼下這滿目蒼黃的土地,一天天迎送著暮色中天邊那一輪如同白燈籠般的太陽慢慢地向西山隱去。

兀自,一頭瘦骨嶙峋的老母豬從村頭那間生產(chǎn)隊的官茅中躥了出來。它那過分松弛的肚皮隨著匆匆小跑的顛簸,左右擺動得如同一只空布袋般地幾乎可以甩上自己的脊梁。一只大紅公雞站在朔風(fēng)中被吹起了羽翼,專注而不解地望著老母豬神色匆匆的背影,直到看見它鉆進祠堂旁邊的小巷,這才又無趣地繼續(xù)尋找著糞堆上的菜根,并不時地招呼著其他母雞來啄食。一只白母雞立即跑了過來,大紅公雞便圍著它扇動著翅膀殷勤地左轉(zhuǎn)半圈右轉(zhuǎn)半圈,白母雞便心領(lǐng)神會地俯下身子接受了它的美意。大紅公雞悠然地跳上去啄起了白母雞的雞冠,顫悠悠地晃了半天,待母雞微微翹起尾羽之后,它才盡情地“咯”了一聲,然后趾高氣揚地從母雞背上跳了下來。母雞站起身子,在原地招搖地聳起羽毛撲隆隆一陣抖動,又無事一般尋找其可吃的食物去了。這一切,都被遠處一只蘆花公雞看得一清二楚,它便尋釁地奔了過來。大紅公雞也不甘示弱,支棱起脖子上的細(xì)羽迎了上去,兩只公雞便一撲一抓地啄斗起來……

離此不遠的老井坊里,那些排隊絞水的社員們根本沒有發(fā)覺山外的世事已經(jīng)悄悄地有了變化。他們被湮沒在大山的皺褶里,只知道早出晚歸地伺候著滿地的莊稼。憑著那膚淺的想象,怎么也無法理解山外世界發(fā)生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兒。

這陣子,在省城回來省親的謝金鎖正在給一群人鼓吹城里新近發(fā)生的事情。據(jù)他吹噓,眼下那些工廠里的工人已經(jīng)自發(fā)地組織起來“造反”了。一群排隊絞水的群眾專心地聆聽著,簡直不敢相信膽大的城里人居然敢鬧這號事情。只見謝金鎖口若懸河、唾沫四濺,圍觀者卻云靄繚繞、一頭霧水。

然而,這個冒失鬼在外邊吃過幾年洋面后也確實長出息了。他從國際形勢拉扯到國內(nèi)形勢,不時地還夾雜著點不明來路的“小道消息”,活像他在人民大會堂剛剛開過大會回來一樣。

最后,他終于對傻待在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說出了自己一點看法——“大冬天的,閑著也是閑著,大伙不如起來也造造反!”

不待大家對他這番新思想理解透徹,這個貨色便十分心焦地在當(dāng)天夜晚就攛掇了謝有福和幾個小年輕在村上成立起一個史無前例的“風(fēng)雷激”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自封的“紅衛(wèi)兵”也不知從哪兒做了些紅袖箍戴著滿村宣傳,并信誓旦旦地向村民們反復(fù)解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只有一句話,那就是造反有理!”

這群白日鬼聚眾造反,有理無理暫且不論,總歸是得有一個明確的綱領(lǐng)。但是,他們一直亦不能自圓其說。昨天還在灘里吆喝著一群細(xì)狗攆兔的狗戶,委實鬧不清這一伙毛小子冒著殺頭坐牢的危險不為打家劫舍,卻站在自己家門前造這一通屁反為了何事?

紅衛(wèi)兵們扎扎實實地在村上折騰了幾天,最終卻無人叫好。于是,他們就開始了實質(zhì)性的行動,精心地組織了一場“大奪權(quán)”的鬧劇。為了把謝栓柱這個村支書攆出祠堂,這群人敲鑼打鼓地圍著祠堂不歇氣兒地鬧騰。結(jié)果,反而叫栓柱把栓牢抓住狠狠地扇了一頓耳光!

先天晚上,大隊部的炕洞里可能被四類分子煨多了羊糞,土炕燙得實在讓人的尻子無法忍耐。栓柱半夜起來捅了好幾次,那炕火卻越捅越紅。他只好打開炕洞讓煙筒抽抽火,然后往炕席下?lián)瘟烁鶕芑鸸?,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這才發(fā)現(xiàn)腳頭的炕席被燒焦了一大塊,媳婦變巧拿來給他墊背的狗皮褥子的一角也已被燒了個大窟窿。

天剛亮,大隊團支部書記高水仙和四隊隊長謝栓牢領(lǐng)著一群“紅衛(wèi)兵”敲鑼打鼓地進了祠堂。那陣子,栓柱正在用臉盆給還在冒煙的褥子淋水,被那鑼鼓聒得兩耳嗡嗡聽不清來人說的話,后來終于明白紅衛(wèi)兵是在“勒令”他立即騰出大隊辦公室,好讓他們暫時成立一個造反“指揮部”。他沒好氣地罵了聲:“滾你媽的屄!”

他家老五還沒等隨后趕來的謝金鎖說話,馬上回敬了三哥一句:“謝栓柱,你這是在鎮(zhèn)壓革命群眾的革命運動!要做革命派,你就站過來;要做?;逝?,我們就要堅決踏倒你!”

栓柱正在氣頭上,抓住栓牢就是一頓耳刮子。他一邊打還一邊喝罵:“狗濕的當(dāng)了兩天隊長就出息了,保啥皇?戴個紅袖箍你就革命啦?老子今日就鎮(zhèn)壓你小子一回,有本事上公社告去!”

話說,栓牢被打也無法阻擋“風(fēng)雷激”的革命步伐。這伙自封的紅衛(wèi)兵們一看“?;逝伞币廊皇诸B固,也還一時不敢把栓柱咋樣,便兵分三路,一路人馬先行去幾座破敗的廟宇里戳瞎了菩薩的琉璃眼珠,廟堂四面墻壁上那些明代壁畫亦被掃把蘸著石灰水抹上了“不破不立”幾個大字標(biāo)語。然后,他們又一齊挨門排戶去砸農(nóng)戶家山墻神龕都供著的土地爺!

第二路人馬在謝有福的帶領(lǐng)下,每人手里拿著一把榔頭和鏨子,轉(zhuǎn)著巷去鏨巷院里的拴馬樁和各戶門墩上的石獅子頭。就連澇池迎水坡上那只長脖子老鱉,也被齊茬敲斷了脖子!

另一路那幾個膽子更大,抬來梯子攀上祠堂的屋脊,已經(jīng)開始扒房上磚雕的貔貅脊獸,他們居然開始拆祖宗的房子了。這個時候,幾個上了年紀(jì)的族老被人急急地喊了過來,怒不可遏地對著祠堂房頂大聲喝罵。這一撥砸脊獸的家伙一看眾怒難犯,瞬時分崩離析,跳下房灰溜溜地走了。

脊獸上那些龍子龍孫雖被打得焦頭爛額,祠堂最終卻沒有拆成。

不過,幾天來經(jīng)紅衛(wèi)兵這么一折騰,鬧得村莊的氣象倒頗有點煥然一新的意味。社員也不用去出工,整天袖著手站在巷道里像在過大年。只要祠堂里那些鑼鼓家伙被抬出來,紅衛(wèi)兵鬧出一陣鏗鏗鏘鏘的聲響,巷道里立時就擠滿看熱鬧的人群。

這天中午,謝善廣正拉著一對兒小孫孫在巷中間看紅火,無意間,他突然瞄見兒子金鎖從家里出來了。這小子賊溜溜地一路躲躲閃閃地走,懷里好像還揣著個東西。從兒子的走路姿勢上看,他突然想起家里那尊漢白玉觀音神像來!

老漢也顧不上許多,順手從地下拾起一塊磚頭就向兒子掄了過去。金鎖腿腳快,一閃身便跑開了。

老子在后頭一邊追、一邊咧著他那一張中風(fēng)后合不嚴(yán)實的嘴在巷中間一路大聲地叫罵:“革你媽的屄命!觀音爺惹過你咧?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本事你狗西(濕)的今晚別回來費(睡)覺!”

超英和超美兩個小孫娃子剛才還看見爺爺樂樂呵呵地牽著他們看熱鬧,轉(zhuǎn)眼間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拿著半截子磚頭追打他們的“爸爸”,兩個小家伙一齊嚇得失聲哭叫起來。陡然出了這么個小插曲,惹得大伙一齊轉(zhuǎn)過來看起了父子倆演繹的這場新熱鬧,巷院中頓時熱鬧非凡。

善廣一看追不上兒子,卻嚇壞了一對孫子,又返回身來哄孩子,口里卻一直在不住地高聲叫罵。

這幾天,老漢早已憋了一肚子怨氣。自從兒子出門工作,每次回家省親不用招呼都會給老子提一封西安回民坊上的干果點心作為孝敬??蛇@次回來,金鎖推諉說城里搞了文化大革命,坊上被砸了字號,進門給老兩口竟連一顆洋糖都沒拿。老婆子在他面前先嘮叨了個不歇氣,免不了提說一些養(yǎng)了一對兒白眼狼之類的過頭話語,卻讓老頭子狠狠地罵了一頓。

當(dāng)然,一封點心事情尚小,更讓老漢可氣的是,半閣城從古至今都讓娃娃把當(dāng)家人叫“大”,可他這個兒子,卻率先讓自己的娃娃把他叫“爸爸”!在家里,兩個小家伙稚氣地大聲叫他們的“爸爸”,當(dāng)爺?shù)暮孟衤犚妼O孫隨時都在叫狗吃“巴巴”一般不舒服。不提這忤逆種的一宗一件倒還罷了,一提起來不由得當(dāng)老子的不生氣。

老漢一直站在巷中就這么咧著嘴叫罵著。他開始還有章法地謾罵自家兒子,罵著罵著又信口開河地罵開了紅衛(wèi)兵和他們的革命行動。

這時候,“紅衛(wèi)兵副總司令”謝有福忙從金鎖手里接過那寶貝石像送了過來,息事寧人地小聲叫了一聲“叔”,一邊交代讓他不要再在神龕里供這物件了,一邊把老漢推搡著想讓他距離祠堂遠一點。

善廣趕緊恭恭敬敬地把他家那古董接了,盡管被有福推搡得步履趔趄,嘴里仍然不服氣地說:“神龕里我早放了毛主席的像,不知唔個敗家子從啥地方把觀音爺翻出來了,狗西(濕)的!”

看到村上這幫紅衛(wèi)兵鬧騰得有點太不像話了,吃過飯,謝栓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偷偷地出了村。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把村上這一切趕緊給公社報告一下,這樣下去可咋得了!

栓柱推著自行車進了公社大院,領(lǐng)導(dǎo)們正在會議室忙著開會。院子里,公社中學(xué)的師生正在敲鑼打鼓地在會場外邊鬧騰著。一會兒點名叫這個出來“對話”,一會兒又喊那個出來接“大字報”……直到天色擦黑,學(xué)生們才很不情愿地撤走了,公社那幫人得空開完了黨委會,一個個滿臉沮喪地去取碗準(zhǔn)備開飯。

運喜一出會議室,一眼就看見栓柱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院子里,他也不說話,忙到食堂給栓柱和自己各打了一份豆腐菜,兩人便悶頭吃開了晚飯。他當(dāng)然比栓柱清楚眼下從北京到各省市那些大城市都在搞這場“革命”的氣派,依他估摸,這場史無前例的造反運動來勢過于兇猛,絕對不會輕易了結(jié)。當(dāng)然,一時半會兒也無法了結(jié)。

下午,他們學(xué)習(xí)的正是有關(guān)這場革命的權(quán)威文件。洽川縣委已經(jīng)正式發(fā)文,要求各級黨委、支部充分諒解群眾的某些過火行動。作為向陽公社黨委書記,他三天來幾乎無法坐臥,一直都在應(yīng)付這伙學(xué)生娃娃的造反。盡管他已經(jīng)忍耐到了極點,依然無法理解這種無政府主義的“革命行動”。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他憋著一泡尿一直沒有出去,從心理上也根本就不愿意接見這些滿嘴胡吣的紅衛(wèi)兵小將。正是由于他這個書記還繃著一臉正氣,常委會才堅持開完了有關(guān)冬季備耕的生產(chǎn)安排的例會。

然而,機關(guān)里還是有點人心惶惶。因為,以秘書任丕顯為首的一把子年輕干部,已經(jīng)公開成立了一個游歷于黨政系統(tǒng)之外的造反組織。就在學(xué)生沖進會議廳狂妄叫囂要“踢開黨委鬧革命”的時候,這個黨委秘書居然也站起來指著高運喜的鼻子,讓他立即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單憑這一點,一幫老家伙已經(jīng)感覺到一場席卷著整個共和國的大災(zāi)難已經(jīng)悄悄來臨。

運喜盡管自己一肚子的想不通,一邊吃飯,一邊還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栓柱:“群眾運動嘛,又不是開鐮收麥。過了這一陣子,說不定也就灰飛煙滅了。不過,張書記私下已經(jīng)透露,這次這個運動絕不同尋常,你回去也要當(dāng)心呢。不過,一個小村子,倒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情?!?

栓柱聽了半天,覺得縣委為這號事情都發(fā)了紅頭文件,他一個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更不能馬虎。不過,他仍氣咻咻地告訴老支書:“再的人都好說,謝有福這貨實在是個靠不住的角色!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上那個民兵連長了,謝金鎖給他封了個副‘司令’,他就整天領(lǐng)了一幫紅衛(wèi)兵在村上胡整,我的話他都愛聽不聽的!”

運喜無奈地說:“那咋辦?你總不能去壓制群眾運動!”

栓柱卻丟了一句:“管他呢!我已通知各隊不要給這些胡日鬼白記那些閑工分。啥叫革命?實實在在把糧食打下才是真正的革命,整天呼那些語錄口號又能抵個毬用!我看,村上在外工作的個謝金鎖也該給他們單位反映一下,哪有這號瞎起哄胡亂整的工人階級?他不回來搞這一套,誰知道成立什么戰(zhàn)斗隊?善廣老漢罵了他幾句,這貨干脆把鋪蓋搬到大隊部來了。一群小子整夜圍在炕頭的爐子上炸油饃饃吃,看那架勢是一時半會兒不準(zhǔn)備回家去住了。你看看,半閣城到底我是支書還是他是支書?一級黨組織咋就讓這伙五王八侯隨隨便便地敲了尿筲?”

運喜勸導(dǎo)他說:“你也不要太激動嘛,有些事你出面不如讓佑普爺出面……”

栓柱無奈地告訴他說:“唉,老爺子整天躲在飼養(yǎng)室的熱炕上抱著他那寶貝蛋兒子給娃念‘三字經(jīng)’哩,這些人都上房揭瓦了,他也一個屁都不放!我看這老爺子也是被那次選民鬧窩秧了,只顧盤算自己家那小日子,村上的事已經(jīng)是一點心都不操了喀。”

這些情況運喜也清楚,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兩人一直談到深夜,待栓柱摸回村,雞都叫頭遍了。

品牌:翎遠華章
上架時間:2021-10-09 18:34:26
出版社:太白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翎遠華章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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