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起溜索絞水的舍娃發覺老井坊的井索被人一頭拴在井轱轆上,一頭已經放進了井口。他以為有人提前溜了索,傻傻地等了一陣。不一陣兒工夫,已經來了不少排隊絞水的人,卻沒見有人擔大水桶來招呼。幾個人又等了一陣,還是沒人來承頭。于是,他讓幾個人在索頭系了木桶放下去使勁絞開了。
只絞了幾圈,幾個人都覺得井里的東西似乎比往常一桶水重了許多。未幾,井索一飄,那頭拴著的東西突然脫掉了!接著,井口便傳出“嗵”的一聲。井坊的人就開始有點狐疑,井索那頭拴著的東西肯定比水桶要大得多,究竟會是啥東西呢?
老井坊的井口是鎖過石口的。上水口和下索口是一大一小兩個相連的寶葫蘆狀窟窿,中間只有一拶寬點的交索道。即使相對大點的上水口,也僅僅勉強可以放進一只梢桶。下索口就小得多了,幾乎只有一張煎餅那么大小。這個形狀,完全是為井上人的安全著想。大冬天里,生硬的牛皮井索在井轱轆上容易打滑,摘索人非得使出狠勁扯住井索往下用力,萬一上水這頭的井索打滑或閃斷,也不至于把摘索的人閃進井中。平時,人們擔心家禽活物掉進井口,絞完水之后上水口都是用老樹根旋割的木頭疙瘩塞著的,一般小孩也不容易搬動。就是這樣,井里仍然時常會掉進些小豬小狗而需要人下井打撈。于是,長稔塬便一直有人從事著“淘井”撈東西這個職業。
這陣子,幾個人也不再去猜想,千辛萬苦地把井索絞上來,卻發現索頭上打了個死結,狗屁東西都沒拴!大伙雖多有疑慮,卻也沒有往壞處去想,依然拴了梢桶絞起水來。
到了中午飯時,死鬼君懷的老婆憂心忡忡地跑到有福家,著急地給他村干部報告說她家那瘋兒子已經有兩天找不見人影了。老婆子這頭剛出門,坐在有福家說閑話的栓牢突然不肯定地提醒他說,早上從老井坊擔回去那水里似乎有些斑斑點點的血絲……
這陣子,人們還都在排隊絞水。聽到栓牢傳來武印“失蹤”這個信息,誰也沒有說出口,卻心照不宣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會下井撈東西的謝增田,沒讓人去叫已經聞風而至。他爬在井口用兩面鏡子往下打著光,最后只說了半句話:“恐怕是的……”
舍娃一聽增田這句隱諱的話語,覺得這次掉下井的東西肯定是個大物件。不過,不管是啥東西,總得撈上來再說。于是,他就安排幾個年輕人去抬其他井上的索繩。
吃水井里掉下去了臟東西,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不一會兒,前后兩巷在家的大小伙全來了。增田這陣子已經結好騎馬扣兒系好腰繩,讓人先把身旁那根悠索往井口里放。
撈東西時井上至少需要三根井索。一根放撈東西的人,一根綁掉下井的東西,另一根懸在井中做“悠索”,為淘井人加一根保險繩。一個人要比一木桶水重得多,來不得半點馬虎。即使是經常使用過的好井索,都要一個節頭一個節頭讓老年人再檢查一遍。
結果,三盤索只有兩盤還湊合。急著要下井的增田安頓說:“有兩盤就放兩盤。如果井下有東西,我把東西拴在悠索上,先吊我上來,再絞下邊的東西……”
舍娃馬上給坐在井口上的增田交代說:“井里至少有七八個梢桶掉下去了,下一次人不容易,你在下邊多耽擱一會兒,最好把那些桶都掛上來……”
增田沒好氣地戧了他一句:“這陣子,你說的是個槌子話,先撈人!”
一看平日說話溫和的增田這么講話,舍娃立即就感到,井下可能是個人!
這時候,佑普爺點了三炷火香插在井坊神龕前那個碗里,算是敬了井神。又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讓增田喝了一口,這才對大家說:“不管井下有啥沒有,這回增田下去撈,四六兩隊每戶送一個雞蛋算是掛了紅;這瓶酒嘛,算我的。增田,你看這樣安排咋向?”
增田二話沒說,把兩只腳伸進井口,招呼了一聲:“放吧……”
人,一點一點被放下去了。
井上的人這陣誰也不能多說一句話。直到轅里的人覺得放下井的增田已經安全地到了井底,井上的人才互相用眼神交換著一起停止放索,靜心地等待井中那根悠索被下邊的人搖動。
過了約莫有幾分鐘,增田在下邊喊了一聲,佑普爺馬上叫人用鏡子往下打光。又過去一兩分鐘,一直靜止不動的悠索終于被下邊的增田搖動了。井上的人立即緊張起來,舍娃指揮著幾個人慢慢地掰動了井轅轱轆。
負重的井轱轆不能猛提重壓,一直要慢悠悠地勻速掰動,只有這樣才不至于因用力過猛而閃斷了井索。絞水時,是一只桶上一只桶下,兩只水桶過半時只留轅里一個人就行了。撈人卻是要幾個人一直勻速出力,直到將人慢慢絞出井口。
突然,在絞起井下活人那根索約莫剛有幾丈高時,掌轅的舍娃覺得井索“嘣嘣”作響,沒等他說出一聲“不好”,井索便輕飄飄地一閃,人們不愿見到的事情終于出現了:索斷了!
接著,只聽井筒子傳來“嗵”的一聲,井上的人馬上知道這下可闖下大禍了!先絞的是活人,也不知道離開水面有幾丈?斷索又是從哪一段斷頭的?如果靠近井上,成百斤重的斷索下去會不會將浮出水面的大活人又一次砸進水里去?
舍娃急了,立即爬到井口朝下大喊:“增田,增田——”大半天,下邊一點回音也沒有!
佑普爺趕緊吩咐人去抬一隊的新井索。
舍娃聽見下邊沒回應,著急地說:“趕快把悠索絞上來放我下去,不知增田是不是嗆水了?”
佑普爺立即就呵斥道:“慌啥哩!悠索上拴著東西,這陣子能動嗎?”
這時,井口隱約聽見從井下傳來一陣回聲,舍娃趕緊再次俯下身子對井下又喊:“增田,增田——你沒事吧?”
大半天,井下傳上來一陣嗡嗡聲。由于井太深了,一點都聽不清楚。一聽有人聲,井坊里的氣氛立時松弛下來。
幾個小伙抬著較遠的一隊的那盤新索幾乎是一路跑了過來。
佑普爺精心地一節一節地檢查了那些索頭,又麻利地聯結上了“騎馬套”,立即安頓小伙子們放下井去。
不一會兒,從井口終于絞上來了渾身是水的謝增田。
可能他的腰被躉壞了,臉色黃蠟蠟的像個死人,兩腿懸在井口里坐著,人是一步路都不能走了。他坐在那兒喘了幾口氣,面對一雙雙焦急的目光只喃喃地說了兩個字:“武印……”說完,沒要人攙扶,自主地爬著挪開了井口。
井上的人幾乎一齊張大了嘴巴。村莊上少見的橫事,居然真的讓他們遭遇到了!這種驚愕只保持了短短的幾秒鐘,有人這才想到增田這個大活人剛才已經在死路上走了一遭,連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扶到火堆跟前,一邊用熱酒擦身,一邊幫他揉腰。其余的人在舍娃的指派下,輪番換手又開始慢慢地開始絞悠索。
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死人終于大頭朝下被絞上了井口。
……
死人已被井壁上的石茬磕破了頭骨,臉上耷拉著一片撕扯了的皮肉,整個頭顱也只剩下大半個不完整的空殼……由于井水浸泡,那難看的傷口里,已經白森森地翻卷出鋒利的骨頭茬子……
這是近百年來老井坊發生的第一宗成功了的投井事件。一個瘋子,用他異于常人的思維,把自己的離世終于和這口神圣的老井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讓子孫后世看見這口井,便能記起村莊上一個叫謝武印的人……
原來,批斗運喜那天,在大會開到關鍵時候,這個瘋子突然闖進會場大呼小叫起來,公社那幫人不問東西,拿起槍托就狠狠地揍了小伙一頓。他那膽小怕事的老娘,回到家里氣得臥病在床,兩天都沒有燒鍋做飯。武印雖長時間都處于瘋癲狀態,最嚴重的那兩天一旦過去,也有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事后,他也明白,他喊的那些口號內容,不但差點給自己惹下殺身之禍,鬧得老娘也惶惶不可終日。眼下,老爹死了,媳婦走了,奶奶最鐘愛的小孫孫也被帶去了娘家。家里除過自己不時地鬧出這點聲響,平時幾乎沒有了一點人聲。老娘一病不起,缸里的水也舀不出來半瓢……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世界也沒有他留戀的必要了。于是,在荒野里游蕩了一天兩夜后,他回到了生他養他的村莊里,趁著月光給自己脖子系好了井繩……
一個人用投井結束自己的生命,怎么說也不是一個體面的選擇。可看到眼前的這一切,大伙都默默無語。按照常理分析,一個瘋子在離開這個世界前,還是做了冷靜的準備。他自以為系好繩索投井,并不需要麻煩大伙下井就能被人輕省絞上來。可他那未經內行指撥的繩結,在人體墜入井中和井壁反復相撞的時候,早已被那些鋒利的石茬磕碎了頭蓋骨,當井上的人們托起他第一次起水時,繩索便從他那脖子上滑過被磕碎的頭顱滑脫了……
增田小聲告訴大家說,武印的褲子早被石茬掛得遮不住身子了,上井時這件褲子,還是他在井下脫了自己的一條單罩褲給他換穿上的……這番話,也應驗了老輩人遺留下的傳說。人死在水里,撈起時都會赤身裸體。因為,無論一個人來到陽世受過多么大的羞辱,水神都會在其死后替他拂凈附著在身上的人生塵埃……